第76章 亡命人擇良同敵忾(一)
亡命人擇良同敵忾(一)
剛出正月,天氣還冷着。正月裏長安城攏共下了三場雪,一場比一場更大,到這會兒,街邊背陰的牆腳下,還都堆着沒化掉的雪。
好在街上的小攤販們都出來了,占了幾條主街,倒也顯得熱鬧起來了。
“來碗熱湯。”爾籁摘下包住耳朵的風帽,從賣熱湯的老翁手中接過碗,“咕咚咕咚”幾口便喝完了。她把碗反扣過來,按在碗底的指尖頂着一枚銅錢遞回去。
她是剛剛才進城來的,蓬頭垢面,顯得風塵仆仆。
在并州的一切并不順利——
花家玉器行閉門、倩倩不知去向,她和匡靜住過的小屋被人翻得亂七八糟,什麽有用的都沒留下……好在她身上還有錢,她用這筆錢選了個山頭,雇了幾個勞夫,趕在年前将匡靜風光下葬,算是讓她得以安息了。
老人們講究人死之後親人陪過“七/七”,每隔七天,都需要去上墳獻品,爾籁便在山下農戶的家中住滿了一個半月。有兩次趕上雪壓枝頭,鵝毛似的大雪漫天飄灑,舉目皆白,她在眼上裹一層紗,一手拿着鋤頭開路,一手抓着枯枝朽根往上爬……
她用老翁挂在擔子上的抹布擦擦手,随口問:“跟你老人家打聽個事——我是做織繡生意的,要去蘭康坊玉寶十字街的‘安瑕繡坊’,不知道怎麽走?”
那老翁并不清楚,幫着問了旁邊幾個人,一嬸子立刻“诶喲”一聲道:“莫去、莫去!那繡坊邪乎得很,去年臘月頭幾天,不知惹怒了什麽神仙,一夜之間關門啦!聽說啊,連點聲響都沒有,都說是那繡坊的掌櫃不敬神,才被上頭收走啦……”
“我也聽說這事,我家兒子還去看過,不知裏頭出了什麽大事,那官差們把守得嚴嚴實實,從裏頭往外運不知道什麽,一車車的……”
再有人說:“娘子若想找繡坊下訂,不如直接去東市裏頭瞧瞧,大生意還是往兩市跑……”
爾籁道了聲謝,心知繡坊中的事情是被壓下了,尋常老百姓怕是根本不知道內情,問也問不出來。
她站在街上停了一會兒,無意間聽得身旁路過的幾人提到了“延慶坊”,想到賀政的祁王府正是在延慶坊中,只猶豫了一下,便掉頭往北去了。
在這之前爾籁只來過一次延慶坊,是上回熟悉長安城地形的時候來看過。從外面看,與其他街坊沒有不同,但進去之後便知道內裏大有乾坤——祁王受寵,他的府邸便直接占了六分之一的坊地,四方高牆大院,崗哨守備森嚴,将附近平民的屋子襯得極為低矮渺小。就連府中随便出來的丫鬟仆役,瞧着都是光鮮亮麗,高人一等。
她站在十字街上走了走,見也有人在路邊擔着挑子叫賣一些小玩意,借着詢價的機會,看清了王府正門處共有八名護衛,個個精甲帶刀,要闖進去并不容易。
Advertisement
想了一想,她試着走上前去。那些護衛看她靠近,瞬間拔刀戒備起來:“停下!做什麽的?站那兒別動——”
“勞駕,”爾籁對他們拱手,“求見一下姜瑜姜護衛。”
“姜統領?”兩名護衛對視一眼,“你是何人?姜統領并未告知今日有客,何況既不是面見主家,該從西偏門請見,到正門來作甚?”
爾籁哪裏知道這規矩,只好點了點頭,拐到西側的小門外。
那小門只能容一兩人進出,門外并無護衛,但門裏是上了鎖的。她上前去叩了叩,門被開了一條縫,有人問:“何人何事?”
“在下請見府上姜瑜姜統領。”
裏頭那人隔着門縫略作打量,見她衣着狼狽,不像是什麽大人物家的,便說:“姜統領護衛殿下,哪有功夫會見無名小卒?你這丐子,別聽了個姓名就打着旗號亂來——去別處讨飯去!”說完便又叮呤哐啷關上了門。
爾籁吃了閉門羹,好半天才回過勁來,圍着王府外牆又轉了第二圈。
這牆倒也不是高到翻不過去,但她沒進過祁王府裏面,并不知道裏頭的格局和駐防情形,萬一不慎被圍,她又不善言辭,到時真叫百口莫辯了。再三思索了一會兒,她還是繞回到了正門附近,就地盤坐在了幾名挑夫附近,假寐來觀察祁王府的動靜。
進出王府的人不多,尤其走正門的,更是只有前來拜訪賀政的各部官員或禁軍将領。一上午,只稀稀拉拉見了三個人進去,卻沒一人出來。
地下坐久了怕涼,爾籁又站起來走動一會兒,正悶着頭犯愁,卻見西偏門裏出來了一個眼熟的人。她剛要上前去,卻想起什麽。
從門裏出來的正是大也。他仍是護衛裝束,但卻是左手扶刀,右手腕子上戴着一只厚厚的皮手套,僵硬地放在身前。他面相比從前多了幾分陰鸷,正跟旁邊的下屬快速說着什麽,一邊說一邊并肩向外走來。
——他那只斷手,正是上回暗中跟蹤她們姊妹被發現,被她親手砍下、交給匡靜當作籌碼的,爾籁便有瞬間的退卻。
可想到自己要做的事,她又将其餘一切抛諸腦後去了,沖上前去擋在大也面前,伸手攔住了他。
大也先是一驚,而後才看清楚她的面容,難以置信道:“你?……你怎麽還敢來——”他左手抽刀,不十分熟練地把刀對準了爾籁,“好哇,你們害我一只手,今日便也還一只手來!”
“賀政在哪兒?我要見他。”爾籁只是避讓他的刀鋒,并沒有任何要還手的意思。
“先過我這關!呀——”
爾籁無奈,只能出招化解。她連藏在厚重的衣服下的柴刀都沒動,右手捏住大也左臂,拇指在內臂麻筋位置使勁發力,大也頓時手筋躊躇,不得已丢開了刀。
“當日是我錯在先,”爾籁對他低了頭,“還請通報給你們殿下一聲,就說我要見他。”
大也恨恨地瞪她一眼,拾起掉落在地的刀,對聽到動靜過來警戒的護衛們說:“帶她去見姜統領。”
“是!”
四個護衛一齊上前,将爾籁圍在中間,客客氣氣擺出了個“請”的手勢。爾籁沒再猶豫,轉頭跟了上去。
---
賀政正在屋內與三名大臣商議事情,姜瑜忽然來敲門,說有要事禀報。
“等我一下。”他起身過去開門,有些不滿被打擾,“什麽事,偏得這個時候來說?”
姜瑜看他一眼,湊近了小聲道:“樵夫回來了。”
賀政的目光瞬間為之一動:“在哪兒?”
“正在府上,我将她安排到客堂稍事休息了。”
賀政眼珠一轉:“好!她既主動上門來找我,這事便成了一半!就說我很快過來。”他關上門,對屋裏三人道,“抱歉、抱歉,諸位,我得先出去一趟,有點急事要處置。”
三人笑道:“殿下自便就是,今中午我們賴在這兒蹭個飯也罷。”
賀政于是拱拱手,開門出來之後,立刻往客堂的方向去了。走得有點急,甚至還跑了兩步,被下人正好瞧見,這才又慢了下來。
王府不愧是王府,客堂之中的爐子都燒得暖烘烘的。
爾籁脫去外頭的厚棉袍,站在爐子旁邊抱着水杯發愣。
來之前,姜瑜收了她的柴刀,說不能帶兵刃見賀政,這會兒她腰間只挂着一件石佩,不過核桃大小,刻的是兩個小人拉着手走在一起,一個羅衫随風輕揚,一個鮮衣勁裝。
這是她在“七/七”閑暇的日子裏雕刻成的,玉刻的手藝,小人兒看着栩栩如生。
門弦輕響,賀政從亮堂堂的外面走進來。爾籁轉過臉去,看他走到面前站定,笑吟吟望着她。
“你總算回來了。”他說,“兩個月了……我真怕你就此消沉,再不回來了。”
這話說得有些奇怪,不過爾籁并沒多想,只說:“你怕我不回來殺賀伏晟?我說了……他會死在我手裏。”
賀政笑笑,請她坐下:“你……”他皺眉看了一眼爾籁的一身打扮,“怎麽如此狼狽?”
爾籁卻沒聽到似的:“繡坊裏共死了多少人?怎麽外頭根本沒聽見消息?為什麽壓下來了?”
“茲事體大,沒必要是個人都讓知道。”賀政順手拿過壺來替她添水,“對了,我正有事要問你——除了‘伏虎’,賀伏晟還有一只私兵,似乎是被稱作‘降龍’,還記得那間密室裏兩道門上的石刻麽?……這些人一部分是當年追随永王黨謀逆的将士,一部分是他這些年招攬的新人,人數不多,但都是絕對的死士。當初池光祿與我投誠,都按下了這一段沒說,因為他就是‘降龍’的前任領軍。”
“他們之中很多人都像他一樣,埋伏在各個看似無關大局的位子上,但若這樣的人多了,總有一天會造成大麻煩。”賀政沉聲,“京兆府獄丞方典……亦是其一。”
“付如俊以視察為借口,給他下了去雍州地方的派遣令,我才能将他捉回來。據他說……當日你阿姊在獄中之事,正是他上報給了賀伏晟,随後池光祿就失去了蹤跡,直至如今還沒找到下落。還有一人,你大約認得,名喚‘花九娘’,被發現吊死在了城外的大柳樹上……安瑕繡坊被剿滅一事,與這幾個人不無關聯。”
爾籁的手指不自覺緊了緊。
“剿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