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姊妹遲永夜天人隔(六)
姊妹遲永夜天人隔(六)
南河溝前些年荒得厲害,因當初在這兒建造駐軍大營,附近幾個村子的人都被遷去了他處。後來山上的大營被廢棄,才開始有人家重新在這兒落地、墾荒……這幾年下來,總算零零落落有了幾十戶人家。
一名衣着單薄的農夫正背着剛在山上砍下來的柴火往家裏拉,前幾日下雪,家裏的柴都燒差不多了,趕着今天氣好,他一早便上了山,揀着能被曬到的樹杈砍下來,看看裏頭不潮了,這才捆好往家搬。
走了沒多遠,路上忽然出現了一匹馬,馬上還坐着個披着厚披風的人,看着赫赫威風。
等走近了,那人忽然叫住了這名農夫,問他:“哪裏有能做棺材的木匠?”
農夫仰起臉來朝那人看過去,卻見他肩頭上還靠着另一個人,看着像是女子打扮,心道:怕是誰家的公子帶着女人私奔了。他咂了咂嘴,才要開口,馬兒忽地原地動了動,原本罩在那女子頭上的風帽掉開了一角,竟露出一張鐵青色的臉來!
“哇呀!”農夫吓了一跳,若不是青天白日的,還真以為自己撞見了鬼。
那人對此無動于衷,輕輕回手把風帽緊了緊,随手摸出兩枚銅錢丢到了農夫面前。
“這……這可是陰活兒,能做的不多。”農夫彎腰拾起錢來,心神定了幾分,“往北走十幾裏地有個紅家圪塔,那兒有人專幹這行。不過這會兒可到年節了,哪個知道人家還做不做。嗐,我瞎操那心——啥年月都得死人,這活人錢啊,有時候真不如死人錢好掙……”
他還在絮絮地說着,爾籁已經騎着馬走出老遠了。
或許是因為天涼,村子裏沒什麽人走動,爾籁進村之後走了得有多半刻,才見這一個揣着胳膊的嬸子出來往野地裏倒馬子。
“上哪兒能訂棺材?”她問。
那嬸子立在路中打量她一眼,指了指往北的方向:“一直往前,看見山坡底下的幾戶人家,木匠就住那兒。這天寒地凍的,也不一定能做。”
“多謝。”爾籁順着她指的路往前,遠遠地就看見了堆着木料的一處院子,跟前挨着的兩戶人家,一家做的是墓碑刻字,另一家做的是紙紮、紙錢——看來是幾家人商量好的,專門做這些生意。
木料不能泡水,都放在棚裏,旁邊石料則是大剌剌丢在地上,絲毫不怕風吹日曬。
爾籁把馬停在院外往裏看,木匠正坐在石臺子上刨花,嘴裏叼着一塊幹馕,正和在竈臺邊忙活的女人說着什麽。她拉開木栅門,門頭上挂着的石鈴铛“當啷”、“當啷”響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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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棺材麽?……要現成的。”
木匠瞥了她一眼,心不在焉道:“這玩意哪有現成的?都是死一個打一口。急用啊?等兩天吧,臘月裏你看看誰還做這些……”
爾籁緊了緊腰間的繩結——背上的人已經有些發硬了,她把她這樣跟自己拴起來,手腳的動作就不能太大。她拄着柴刀進去,把刀橫在了木匠眼前:“有現成的麽?”
木匠不耐煩地扭頭看她:“老子幹一輩子陰活兒,怕死?你……”話音未落,他便瞧見了爾籁肩頭那一堆幹巴巴的頭發,再往下看,被紮起來的披風下,露出兩根青紫色的人手來。
木匠的臉色幾番變換,最後深深皺着眉頭指了指牆角:“那是給我個人準備的,不嫌棄了你就用吧。”
爾籁走過去裏外摸了幾遍,确認了幹淨之後,雙手拉住腰間纏着她和匡靜的系帶,閉上眼睛一扯,丢開累贅的披風,把匡靜橫抱着放了進去。
她是先回了弘光坊的住處,給匡靜清理了傷口、擦洗了身子、換了幹淨衣裳之後才帶着她出城來的,金銀財帛、裝殓脂粉全都帶上了,一個沒落。她将匡靜平放着擺好,從褡裢裏倒出胭脂、口脂、香膏來……耐心細致地在匡靜臉上描畫起來。
木匠好奇地打量着她,但看這情形,也不好多說什麽,便又低頭接着去刨花。竈臺邊的女人也往外看,不過沒出聲,只是默默地觀望。
忙活了好一陣子,爾籁才總算覺得滿意了,扶着棺材沿慢慢站起,腳都蹲得有些發麻了。
“人要埋哪兒去?”木匠問。
爾籁忽然愣住了。
匡靜并未向她詳細吐露過她的過往,從始至終,爾籁只知道她是洛陽人、手上有過命案,僅此而已。她想匡靜不會想回到那個傷心地去,所以也不必講究什麽“落葉歸根”。來的路上,她猶豫是不是把匡靜葬在那廢棄兵營附近——那裏有山有水,也是她們情誼之始。
可到這一瞬間,她卻動搖了。
“人死了……會去哪兒?”她問。
“還能去哪兒?”木匠笑得龇出一口歪歪扭扭的牙,“下奈何橋、轉世投胎去呗!這輩子是好人哩,下輩子就接着當人……”
“這輩子在意的人,下輩子還能遇上麽?”
“這可說不好,”木匠擺手,“下輩子的事,老天爺都說不準,咱們布衣百姓的,就更說不準了。今天一過,明兒都說不準喽……”
爾籁于是又是一陣沉默,許久之後,她才輕聲開口:“……阿姊,我們回并州去吧。雖然從沒跟你說過,可遇見你的這幾年,我才總覺得自己有了‘家’。在并州的這幾年,是我活到現在,最快樂的幾年……”
“我們回并州去,我帶你……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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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清了木匠的錢,爾籁便又一次上路了。她還特意多添了一些,讓木匠弄了輛板車,又叫來了隔壁做石刻的,合夥将釘好的棺材擡了上去罩好。
“不弄個碑?”那鄰居指着自家門口的石料問,“石頭的、木頭的,都行,不貴。”
爾籁搖搖頭:“不用。”
木匠把錢交給妻子的時候,爾籁才發現她是個啞女,不會說話,高興起來也只會手舞足蹈,“咿咿呀呀”地對她比了半天手勢。她不自覺多看了幾眼,似乎想起了一些往事。
啞女還以為她餓了,回屋拿了一塊幹馕,塞到了她手裏。
她清澈的眼神裏透露出的關懷,讓爾籁忽然有些失神。
啞女對丈夫比劃了幾下,木匠湊過來說:“拿着吃吧,她早起剛做的,都是臘月裏才有的夥食,備着過年的,裏頭有油腥。”
爾籁拿起馕咬了一口,臉上露出了幾日來的第一個真心笑容:“……多謝。”
馬車緩慢朝前動起來,後頭木匠忽然拿出一面銅鑼來敲響,一邊敲、一邊高唱:
“上路喔——上路喔——一走莫回頭喽——”
“莫回頭喽——”
爾籁聽得忍不住回頭望過去,只見啞女緊緊依偎着木匠,一只手挽着丈夫的胳膊,另一只手高高舉起向她揮手道別。
“莫回頭——”
高昂洪亮的聲音還在山路間回響,距離建興十二年的元日伊始,只剩下不到二十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