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姊妹遲永夜天人隔(五)
姊妹遲永夜天人隔(五)
眼看這些人往後面來了,爾籁從躲藏處猛地站了起來。
“誰!——”
“賀政……”
“大膽賊人!竟敢直呼殿……”一名官差剛開口,就被賀政伸手拉了回來。
“你?”他有些詫異地打量她一圈,“你怎麽在這兒?”
“我阿姊在這兒……”爾籁只覺得渾身血像凝固了似的,不自覺将手中的柴刀握得更緊,“廳堂裏有血跡、有打鬥痕跡,門窗紙都被人扯去了……我找不到她。”
賀政聽着,眉頭漸漸緊蹙起來。他看看她的神情,走近了一些,放輕聲音:“都找過了嗎?”
“嗯……也許……”爾籁後退兩步打算轉身,“我再去找。”
“等等!”賀政從腰上解下什麽,擡手抛給了她,“‘南衙禁軍統領’令牌,方便你進出。”
爾籁接過那枚巴掌大的鍍金腰牌,點了點頭,轉過身繼續去搜尋了。
賀政吩咐手下:“你帶着手下人馬,仔細查看繡坊裏的每一個角落,務必要找到失蹤的繡坊之人——她們一定還在這裏。”
爾籁此時才知道這些人并非官差,而是禁軍的人。不過這事對她來說無足輕重,此時她唯一在乎的,就是盡快找到匡靜,遲則生變。
不過真論起搜尋一事,禁軍這些人還是更勝一籌的。很快他們就在後房的一處牆面上找到了一條淺淺的縫隙,幾乎看不出來,但拿着蠟燭靠近,燭火卻能被吹動。只是他們無論如何都找不到開啓這密道的機關,一群人擠在這間小屋裏,急得大汗淋漓。
賀政知道後立刻叫一半人退了出去,又讓人找來了爾籁。他給爾籁演示了如何找到的這裏,然後說:“你知道怎麽開這機關麽?”
爾籁沒點頭也沒搖頭,只是從上到下仔細觀察那密道口,蹲下身去在地磚上摸索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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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磚什麽都沒……”一名禁軍嘟囔着。
結果爾籁摸了幾下,就确認了其中一塊地磚,五指張開按住地磚邊沿使勁,勻速下壓,只聽“叭嗒”一聲,那地磚竟自己彈了出來,裏頭露出一個小小的按鈕來。
“嚯!”衆人唏噓不已。
賀政也好奇:“你怎麽知道……”
“學過。”爾籁言簡意赅,沒工夫和他多說。
她們的機關課也是在南河溝廢棄兵營裏學的,但因為用不太到,只是淺嘗辄止。這裏是卓晴的地方,她所用,八成與她們當初所學差不離,所以她才大膽試了試,沒想到就對上了。
帶着縫隙的石門豁然洞開,然而令她意想不到的是裏面還有第二層機關。門後是兩扇窄門,兩側各有石龍、石虎的浮雕,龍五爪張開、盤桓山尖、藏身雲霧,虎攀石呼嘯、昂首挺胸。
賀政再次看向爾籁,只見她擡手在一顆虎牙上摸了摸,使勁按下,那嘯虎便緩緩合上了嘴,呈溫順姿态。另一邊,她摸索半晌後,選擇按下了巨龍左後爪的指甲,眼看着龍爪緩緩收攏,門這才徹底打開。
“拿燭火。”賀政吩咐。他将燭火遞給一馬當先的爾籁,低聲說:“小心。”
裏面進去就是一條狹長的密道,最多僅能容兩人并行。往前走了沒幾步,便見前頭有一團黑乎乎的影子,爾籁的心“咯噔”了一下,急忙跑上前去,卻見躺着的是一個繡女打扮的婦人,面朝下趴在地上。她莫名松了口氣,再将人翻過來,見她胸前一片大大的血跡,似乎是被利刃刺穿的。
有了第一具屍體,後面就越來越多——有黑衣的男人們,也有繡坊的女孩們,一路走過來,密道深不見底,然而碰到的屍體,已經足有二十來具了。
爾籁的不安甚嚣塵上,加快腳步往裏面走去。賀政一直緊跟在她身後,面色凝重,一語不發。
沒走幾步,爾籁又停了下來:“阿正……”
她看見了卓晴的屍體,她滿身血污,被随意地扔在地上,靠着撐地道的木樁。
“阿姊……”爾籁這下更是慌張起來,急忙再往前。這一段的屍體更密集了,都是不同年紀的繡娘,有的身上還帶着針線、頂針,全都死狀凄慘。
再往前走便開闊起來,是走到了密道盡頭,眼前出現了一間沒有門的石室。爾籁在門前停下了腳步,她有些難以呼吸,不敢獨自近前去。
“別怕。”賀政停在了她身邊,垂眼看了看,輕輕握住了她握刀的左手的手腕。
爾籁猛地回過頭來看他,她眼眶似乎有些泛紅,但靠着微弱的燭光,賀政看得不是很清楚。
她抽回手去,緩緩向前踏出一步。
燭光将将照亮石室門邊,便聽裏頭傳來兵器破風之聲!竟是還有活人在裏頭。
爾籁反應極為迅速,立刻向着聲音來處丢出蠟燭,同時舉起柴刀格擋。對方偷襲不成,立刻後撤,一把打滅了半空中的蠟燭,又藏入了黑暗之中。
賀政就跟在她後面,耳邊冷不防擦過一只箭,被吓了一跳的禁軍往回拽了一把。他卻絲毫不覺有甚,回身搶了一只火把在手裏,毫不猶豫繼續往裏沖。
爾籁在黑暗中飛身而起,揪住了方才偷襲她的其中一人直接摔在地上,用腳踩住了他的頭。
“火把!”賀政喊。
爾籁回頭接住了他扔過來的火把,向着方才驚鴻一瞥間看到的放置火盆的地方甩了過去。火盆瞬間炸出了火光,燃着的火星沿着串好的油線點亮了周圍的另外三只火盆。只一瞬間,整個石室的燈都亮了起來,明亮猶如白晝。
“呀!”被爾籁踩住的人回手偷襲,卻被她拔出柴刀,一刀砍掉了他的腦袋。
走在前面的禁軍們甚至都吓得一愣,見她毫不猶豫回身轉向了兩外兩個活人。其中一個被賀政親手捉住,也是直接下了死手,這下只剩最後一個。
“是你!”那人叫了一聲,趕在爾籁靠近之前,拿出手中的弓弩,對着自己腦門射出了最後一支弩。
這下三個僅存的活口都死了,爾籁似乎被抽幹了魂魄,僵硬地轉動着腦袋,四下逡巡。
門口正對面有一個不大的石臺,石臺下有二人被兩柄長/□□穿,都是年紀不大的繡娘。她根本沒注意這些人,看了一會兒,便緩緩朝着進門右手邊的一個不起眼的角落走去。
她步履沉重,腳步遲緩,肩膀還在微微發抖,似乎看到了什麽讓她害怕的事。
賀政跟着看過去,越過她平展的肩膀,只看見匡靜歪着身子、低着頭靜靜地坐在那個角落裏,像是睡着了一樣。她右手抱着小腹,小腹四周有一圈洇開的血,已經幹得有些發暗了。
在她身邊,一具瘦小的女孩屍體被攔腰劈成了兩截,慘狀非常。
爾籁平靜的有些難以置信。
她走到匡靜面前跪下,眼睛盯着她的臉,看着她緊閉的雙眼和泛着紫灰色的嘴唇,小心地放下柴刀,碰了碰匡靜耷拉在地上的手,期待她在感受到碰觸之後像往常那樣睜眼看她,怪她一句“又怎麽了”……
可她卻只摸到了滿手冰涼。
那刺骨的寒意,比“春風樓”臘月裏的井水還要涼、比睡在熄了火的竈臺邊時還要冷……還要讓人絕望。
“阿姊……”
爾籁雙手攥住了匡靜的兩只手,接連喚了幾聲“阿姊”。
她不敢高聲喊,怕驚擾了匡靜,可即便是這樣輕柔的呼喚,也沒能讓匡靜再睜開眼看她一眼。她張嘴急喘了幾下,哽咽一聲,洶湧的淚水忽然奪眶而出。
“阿姊——”
她流着淚擁住了匡靜的身體,泣不成聲。
她輕拍着匡靜的後背,與數年前匡靜對她做的一樣,動作輕柔而又小心。
賀政停在了她身後,滿目的悲憫都落在了她身上。他回頭無聲地看向手下們,對他們揮了揮手,禁軍衆人立刻撤了出去。
爾籁閉上了眼,低聲哼着一段詞曲不詳的調子,回憶起從“百人遴選”活下來之後,每一個輾轉反側、難以安眠的夜晚,匡靜就是這樣,一下一下哼着洛陽小調、拍着她的背、哄着她漸漸忘卻恐懼,最終得以入睡。
她臉埋在匡靜肩頭,淚水打濕了她的衣裳,似乎也傳過去了一點溫度。
賀政一下下摸着自己的食指,像在壓抑着什麽,但卻始終沒有說話,也沒有任何動作。
爾籁終于松開了匡靜,扯起自己的袖子,一點點去幫她擦臉上沾染的血跡。
外頭有禁軍進來,低聲對賀政說了什麽。賀政點頭,對爾籁說:“京兆尹派人過來了,交給他們查處吧,我先送你走。”
爾籁充耳不聞,仍跪在原地發呆。
“你不能留在這兒。”
爾籁總算回過神來,彎腰去背匡靜。
賀政拉住她:“你先走,屍體我想辦法……”
話還沒說完,爾籁便一個飛腿對着他掃過。
賀政險些中招:“你做什麽?!”
“你攔不住我。”爾籁将先前拿走的令牌丢回給他,又一次去背匡靜。她的目光沉靜如秋水寒潭,掀不起一絲波瀾。
“死了這麽多人,難道你覺得靠自己就能查清麽?我是想幫你,不是想害你——”
爾籁依舊垂眼,輕聲說:“再攔着……我就不讓你了。”
賀政面色凝滞,糾結半晌後,還是給她讓開了一條路。
路過他面前時,爾籁停住了腳步:“我知道是誰——除了他,還會有誰呢?”
賀政問:“……你說賀伏晟?他為什麽……”
“沒有為什麽。”爾籁搖頭,“如果有,那該從六年前就有了。”她看向前方,用力勾緊了背上匡靜的身體,“我會殺了他的……他會死在我手裏……”
賀政将令牌重新揣在懷裏,跟着也往外去。
出密道後,對手下道:“送她出去,另外派人去大理寺……讓司直成立福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