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姊妹遲永夜天人隔(四)
姊妹遲永夜天人隔(四)
爾籁跟花婆婆騎馬走出半日,直到天全黑了之後才停下,找了個避風的坡上歇腳。這時候不好趁夜趕路,人困馬乏的,再加天氣涼,很容易就暈頭轉向了。
小坡朝南,前幾日的雪水早都幹透了,附近有樹,掰了枝杈來燒火也方便,夜裏休息不至于太冷。火堆圍在中間,二人都靠着馬坐着,各自裹着夾棉披風,從頭到腳包住。
花婆婆把水在火上熱了熱,拿給爾籁,一邊吃着準備好的幹糧,一邊閑敘。
“……我老婆子也好,你們姊妹也好,其實都是苦命人……說穿了,替人賣命而已。能活着已經不容易了,哪裏還敢奢求活得好?姑娘,你說是不是……”
爾籁有些心神不寧,便沒應聲。
花婆婆被駁了面子,有些尴尬,于是也噤聲了,“咔哧咔哧”吃着幹糧。
“那人當年為什麽殺你家人?”爾籁忽然問。
花婆婆一愣,才反應過來她說的是什麽:“欺行霸市慣了的人,做事哪有什麽‘為什麽’……”
“卓阿正這麽些年沒幫着你,你也願意給她們接着幹。”
花婆婆嘴裏幹嚼了幾下:“否則老婆子還能去哪兒?自己一個,吃不飽、穿不暖,還得受人欺負……”
爾籁吞下嘴裏的一口,忽然轉過臉來看着她:“這次的消息,是誰幫你打探到的?”
花婆婆一愣:“什麽?”
“如果是伏虎,你說那人在岐州多年,那早該打探到了。”爾籁放下了拿幹糧的手,“如果卓阿正為了拿捏你,故意藏着不告訴你,那為什麽這次忽然又告訴你了?如果是你自己離開并州這幾個月查探的,那你既有這種本事,之前怎麽不自己查?”她眼底映着火光,漆黑的雙瞳愈顯明亮,“我平時跟着阿姊,用不着多想事情,反應慢些,可也不是真傻子。”
花婆婆僵硬地轉過來,眼前寒光和黑影一閃,爾籁已然起身,把柴刀架到了她的脖子上:“你的仇人,是真的還是假……若你騙我,圖的是什麽?”
花婆婆咬了咬牙,滿臉的慌亂,抓住了柴刀刀背:“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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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問最後一遍,究竟怎麽回事?”
“姑娘!我說……是……”花婆婆改了跪下的姿勢,“前不久,玉器行忽然來了一幫人,我被他們捉去,一直關押着……直到前幾天,你們的信寄回,他們這才帶着我一同上路,跟着小陸一起來了長安城……”
“臨海郡王?”爾籁問。
花婆婆的眼神慌亂了一瞬間,而後才點頭道:“應……應當是,那些人我沒見過,他們也從不在我面前露相。知道你們姊妹要去安瑕繡坊,那些人就叫我出來引開你……”
“引開我?”
“是,帶頭那人吩咐的就是引開‘樵夫’。我知道你是心善的,所以才想出了這個理由……”她絞着自己的手指,“那人沒有殺我男人和女兒……我男人好酒,每晚都要喝得醉醺醺回家,醉酒之後就動手,以前是打我,後來連着女兒一起打……那天我被打暈過去,結果醒來之後……醒來之後……”
她低聲嗚咽着。
“女兒竟被他活生生打死了!在地上躺了一夜,小手都冰涼了……我只覺得天都塌了,拿了把菜刀,砍爛了他的臉、砍斷了他的脖子,砍到刀卷了刃,他脖子上只連着一點骨頭和皮,這才清醒過來。那人是路過的,見我殺了人,就要來拿我。我說‘是他殺了我女!’,他看明白了前因後果,一把就将我推出了門,讓我跑,再也別回去……”
她低下了頭,淚眼婆娑:“我回不去,也死不了,只能一直裝作瘋瘋癫癫,靠着一點手藝為生。後來來了伏虎,這些年就這麽半死不活着……”
爾籁沉默了,這樣的經歷,總讓她想到自己,哪裏能再下得去手?
“引開‘樵夫’?”她遲鈍地覺出了不對,“為什麽要引開我?”
“這……這老婆子不知。”
爾籁站在原地,垂手拎着柴刀,在腦子裏回憶她所知道的所有事。
——二十七自知無路可活,留了書信給她們,告訴她們,刺客之死是有原因的;
——她們走後,負責并州城聯絡點的花婆婆便被關了起來,一直到跟着陸柏來長安;
——匡靜和她要去安瑕繡坊,花婆婆被放出來,目的是引走她……
“引走我……”爾籁猛地擡起頭來,“他們要對阿姊……不對,不對……”她喃喃自語,“不是阿姊,否則不用偏在今日急着引走我……錦蛇可以,樵夫不行……”
她眼睛一亮,神色随即沉了下來:“他們要對繡坊發難!要對卓阿正發難!”
花婆婆一怔:“怎會……”
爾籁卻無暇再分心顧及她,立刻将馬匹拉起,翻身上去,毫不猶豫地朝着來時的路掉頭回去,奔向了前方濃到化不開的夜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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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天亮的晚,城門收兵已經換崗要開城門了,頭頂上還是一團烏漆嘛黑。
門才“嘎吱”一聲打開,便有一人牽着馬沖了進來,待守軍驗看過身份之後,她立刻策馬疾馳而去,惹得守兵一臉莫名其妙。
爾籁本打算直接去繡坊,可想了一想,還是先回了一趟弘光坊。
坊門大開,也不知夜裏鎖沒鎖,畢竟這兒住的都是布衣百姓,沒有那些大坊管的嚴格。她站在自家門前,剛剛才有了人氣的小屋被從裏頭鎖着,外面看起來仍是一片安寧寂靜,沒有任何異常。
她走上前去,使勁推了推門。讓她意想不到的是——門竟然被推開了!
她警惕地抓着柴刀,放輕腳步進屋去,看見前廳的門開着一條縫,緩步上前,徐徐打開了半扇門。門裏漆黑一片,似乎沒什麽異常,她将另外半扇門也推開,隐約的天光透進來。
這下她看清了屋內的場景,只覺呼吸一窒——
陸柏就躺在不遠處的地上,身上蓋着被褥,左手邊衣裳疊得整整齊齊,右手邊是一盞倒着的油燈。燈油灑在地上,一片黑乎乎的。
光照在他的身上,他的身子是正常朝天平躺着,可他的頭,卻是被人砍斷了,脖頸朝下,直直立在地上!
爾籁猛跑幾步穿過前廳到了後房,兩個卧室卻都沒有睡過人的痕跡。
她的心跳得快極了,幾乎要從嗓子眼裏蹦出來了!
她沒多給陸柏一個眼神,又從屋裏出來,騎着馬往安瑕繡坊去。
這一路上發生了什麽、撞見了什麽人,她全都看不見、聽不見似的,滿心滿腦只有一個想法——一定要來得及。
天色顯現了灰蒙蒙,蘭康坊的玉寶十字街上,一些大戶家的丫鬟、小厮們已經出來活動了。
爾籁奔馬停在繡坊門前,推了兩把,見推不開,的确是被從裏面鎖上的。于是她後退幾步,看了看兩邊高牆,後退幾步借力快沖,幾下便翻過了圍牆落在了裏面地上。
或許是這個點兒還早,院子裏也是空空蕩蕩的不見一人。她提着刀進到裏面查看,見院子裏幹幹淨淨的,唯獨只有草叢裏的幹草有些淩亂,也不知是什麽時候被人踩亂的。
她先打開一樓廳堂的門,門裏放着織機、繡架,但架上都是空空如也,連一塊布都沒有。地上有一些凹痕,像是新的,她伸手摸了摸,湊到鼻尖下聞了聞。
“血……”那些凹痕裏有血味,但卻沒有一點血跡。
她站起身來,去到二樓、三樓各自走了一圈,樓上很幹淨,沒有一點打鬥的痕跡,可是也沒有任何昨夜睡過人的痕跡,就連三樓單獨的大卧房裏,榻上的被褥都沒有一點熱意。
她再下到一樓來,一陣穿堂風吹過,她打了個哆嗦,猛地想起什麽,回過頭來,目光死死盯住了一眼就能看到外面天光的門板上——所有的門窗紙都被人揭去了,寒冬臘月的天氣,這屋子裏沒有一點能夠擋風的物件!
她走到門邊,彎下腰來仔細查看,很快就發現了一些細小而強勁的劃痕,很明顯是新留下的,按照數量來看,應該是飛箭,這下就連地上的凹痕都對的上了。再看那些看似沒有異常的織機、繡架,上頭果然有股淡淡的潮氣,是被人用水擦洗過。
她随手折了一截木棍拿到門口,果然,那些人想洗去的,也是上頭的血跡。
“阿姊……”她丢下木棍再往後房找去,可轉了一大圈,也沒看到一個人影,更別說匡靜了。
正在這時,前頭忽然傳來一陣極輕的腳步聲,爾籁趕忙躲在了廚房小門裏,眼看着一群穿着官差服制的人魚貫而入,各個手中拿着官刀,謹慎地兩兩往裏面來。
爾籁的心情此時已經跌到了谷底,她緩緩将柴刀轉了個方向,把刀刃對外,思索着怎麽解決掉這些人。然後就在她打算動手之時,一衣着品階明顯高于這些官差的人忽然走了進來。
“祁王殿下?”
“怎麽回事?”賀政問身旁的手下。
“回禀統領,義正公主府上的下人發現這邊有人翻牆進出,于是報了坊正,恰好遇上我們這隊巡邏,于是過來看看情形。”
賀政擺手:“我不是說這個……這繡坊不是蘭康坊一處繁華所在,怎會沒有一個人?”
“這……屬下不知。”
“……先再去後面看看吧,小心些,碰着可疑人物,寧枉勿縱。”
“是!”“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