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姊妹遲永夜天人隔(三)
姊妹遲永夜天人隔(三)
樓下似乎有了什麽争執,這時節天黑的早,院兒裏的火盆還沒點上,卻能聽見有男人說話的聲音。
許娘因為着急下樓,還在臺階上摔了一跤,衣服都沒來及拍便繼續往下跑。可沒過多久,她又踉踉跄跄跑回來,一把推開門又關上:“夫人快走!有人殺進來了!”
匡靜的表情總算有了松動,看向在榻上依然受着折磨的卓晴,起身上前,指尖夾着一根銀針,分別紮在她側頸、咽喉處。
卓晴的氣息明顯好轉,匡靜看了一眼許娘,許娘立刻會意,拿了水來給卓晴灌下去。
卓晴額上青筋暴起,嗆咳了幾聲,用水壓下之後,卻單手撐着站起身來,轉身拿起了架上的劍。
“夫人?!”許娘拉住了她。
“當年是我的錯,我不該為虎作伥……”卓晴看向匡靜,“今日繡坊怕是有劫數了,你快走。”
“是賀伏晟?”匡靜問,“你也被當成棄子了?”
卓晴腳步一頓,卻沒有回頭。
匡靜疑窦叢生,伸手擋在了她面前:“你做了什麽……和池光祿有關麽?”
卓晴垂下眼去:“是……我告訴了他……‘三月寒’的真相,他想帶你走……我對不住你們,對不住你們所有人,對不住……南河溝上的那七十三個冤魂……可在開始時,我也不知道……原來我會變成一個劊子手。他分明是我的毒,卻被我當成了藥……你說得對,這是我該受的。”她抓了一把匡靜的手,就連手心裏都被汗濕透了,“帶爾籁走吧……以你的醫術,若能安心調養,也不是沒機會活下去……離開這吃人的漩渦,保護好……你想保護的人。”
樓下大門緊閉,所有的女孩們都被趕到了一樓堂屋裏。她們擠成一團,不敢出聲。
外頭一共沖進來二十多個蒙面的黑衣人,帶頭的看了看樓上,問:“安瑕夫人在哪兒?”
女孩們面面相觑,那帶頭的于是随手抓起一個,刀架在她脖子上,惡狠狠道:“最後一遍!安瑕夫人在哪兒——”
此時卓晴踉踉跄跄下樓來,喊道:“放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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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擡頭盯着她看了一會兒,緩緩松開了手。
匡靜默默跟在卓晴和許娘身後下來,但卻沒有現身。她一直盯着那帶頭的黑衣人,他蒙頭蒙臉看不清楚,但看身形,總覺得是她認識的人。
她不遠不近停在樓梯轉角,看着瑟縮在牆角的女孩們,許娘一下樓便沖過去,将這些雛鳥似的孩子們護在了身後。
“看來這次……是我腦子一熱,紮進別人落好的網裏了。”她低聲自言自語道。
蒙面人底氣十足地對卓晴說:“殿下吩咐,此來所為清剿叛逆,若夫人肯親自動手滅掉繡坊之中其餘所有人,便可放夫人安然離開。若不肯的話……只好對不住夫人了。”
卓晴失笑:“果然……換湯不換藥,這麽些年了,還是這一套法子。只可惜……你回去告訴他——人心散了,我卓晴再不會準許……第二次‘百人遴選’了。”
外頭正是天寒地凍,街上行人漸少,家家戶戶都閉上了門,這會兒,自然沒人注意到這間子院兒裏的動向。
見卓晴軟硬不吃,蒙面人于是下令警戒,二十餘人提刀上前,擺出了對戰的姿态。
她一人提劍而立,站在他們面前,卻不動如山。
蒙面人似乎知道她身手不凡,沒敢輕易動手,就這麽對峙了一會兒,才忽然下令:“殺!”
卓晴受了匡靜幾個時辰的折磨,筋疲力盡,但卻沒有一絲一毫退讓的想法。她迎頭擋下了第一波進攻,甚至靠着出神入化的劍術,反殺了最先沖上來的一個蒙面人。
其餘人頓時心生忌憚,再次進攻的時候,便都收斂了些。
匡靜再去看那些被許娘保護在身後的女孩們——她們的害怕和恐懼都是如此真實,甚至隔着這麽遠,還能聽到她們的呼吸聲。
她們應該也是孤兒或棄兒出身,但卻被卓晴、許娘這些人保護了起來,自此有了一片避風之處。
她們從這兒學到的不是殺人之法,而是立身之法,這樣即便有一天離開了這裏,也能平平安安地活下去,而不是在陰暗之中,變成一個個扭曲前行的怪物。
“真羨慕啊……”匡靜呢喃着。
她從身上解下了兩個小兜,從往下走了幾步,丢給了護着女孩的許娘:“裏頭是毒粉,躲得過就用在壞人身上,躲不過……”她頓了頓,“就用在自己身上。”
她手握毒針緩緩下樓來,蒙面人正對卓晴占了上風,她随手飛出一針,那針長了眼似的,準準地紮進了帶頭那人的眼眶之中。那人立時大叫一聲,捂住了眼睛。
就是這一聲,讓她聽出了端倪:“……牟張?”
帶頭那人捂着左眼朝她看過來,冷笑一聲:“沒想到,今日錦蛇也在……”
他幹脆扯下了臉上的蒙面,露出來的,果然是那一張看似和善的老好人臉。可此刻,他臉上卻帶着邪惡的笑,眼眶中流出的血滑落到了嘴角。
他高聲道:“殺了她,一樣賞金百兩!”
來的死士都是經過千挑萬選的,他們的黑衣之下,是全副武裝的鐵甲。
卓晴的劍術是眉山親傳的,全盛時足可以一當百,但眼下對上這些鐵甲兵,再加她先中過毒,一番打鬥下來早已經體力不濟。可她還是堅定地擋在這些人面前,趁這機會回頭大喊:“進密道!”
許娘一個激靈回過神來,立刻帶着女孩們開始後撤。
匡靜不擅搏鬥,手裏的暗器也有限,只能幫一點忙,等卓晴格掉了一柄刀飛給她,她才有了趁手的兵器。可緊接着,卓晴便一招不慎,被人砍中了持劍的右臂,動作一滞,再擡手,已經有幾人近身了。
看出她是強弩之末,匡靜于是脫去累贅的外衣,将毒粉置于其上,一個飛甩把毒粉抛出,趁機将卓晴拽了回來。
卓晴的傷口血流不止,她一把抓住匡靜的手:“走!”說着,她将自己的佩劍也扔給了她。
牟張等人退到了毒粉之外,陰笑道:“樵夫不在,你還以為今日能活着出去?”他狠狠掃匡靜一圈,卻又舔了舔嘴角,“不若你從了老子……老子替你去跟殿下求求情?”
衆人低聲哄笑起來,有人便跟着說了幾句污言穢語。
匡靜嗤笑一聲:“豬狗似的玩意,也敢在我面前放肆?”她甩開卓晴,隔着毒粉的霧看向他,“所以……是你出賣了池光祿?你把消息給了誰……方典?”
牟張頓時氣急敗壞起來,剛要說話,一只箭頭卻忽地從他耳旁呼嘯而過。沒等他反應過來,便後腦一涼,“咣當”一聲栽倒在地——只見一只鐵箭正中他後腦勺,深深地紮了進去,他連呼救的機會都沒有,便直接血濺當場。
衆人大駭,紛紛回過頭去。
這群蒙面人身上都穿了護甲,但脖子以上卻都暴露着。來之前,他們知道安瑕夫人是劍術高手難對付,卻沒想到會需要應對箭雨這種進攻。
窗外密密麻麻射進來許多飛箭,幾乎箭無虛發。這些箭都是直沖着蒙面人的腦門飛來,很快,蒙面人就沒剩幾個喘氣的了。
匡靜早在看見飛箭的第一刻,就跑到了樓梯後面躲起來。即便這樣,還是右肩被擦傷,見了血。好在她聞過,那箭上沒有毒藥,于是她松了口氣,壓低身子貼身趴地,直到箭雨停止,才起身繼續往後跑,朝着許娘方才帶着女孩們撤退的方向追去。
她不知道外頭這些射出箭雨的人是誰?目的又是什麽?可很明顯,這些人跟賀伏晟派來的人并不是一夥的。
眼看蒙面人們大勢已去,卓晴也已經沒得救了,她才不會戀戰,還是趕緊走為上策——卓晴方才說了“密道”,若這兒真有密道,躲起來也不失為一個好法子。
“許娘?”她叫了一聲。
“娘子?”旁邊确實有許娘的聲音傳來。
“在哪兒?”她往黑黢黢沒有點燈的後房裏看去,“你們在哪兒?”
“夫人呢?”許娘忽然不知從哪兒冒了出來,手中端着一盞油燈,焦急地問。
“外頭又來了一撥人,你夫人怕是不行了,密道在哪兒?帶她們躲進去別出來。”匡靜擋住她的去路,“別去送死,沒意義。”
“可是……”
“她拼了命就是讓你保全這些女孩們,你要死也自己去,別帶着她們去死。”匡靜把卓晴留下的劍丢給她,劈手奪過她的油燈,“密道在哪兒?我打不過這些人,快都躲進去。”
許娘明顯有些猶豫。
“你想死我不攔着,但我想活。”匡靜用油燈照她的臉,我再問一次,密道在哪兒?”她用慣常的手段威脅,“若是要我死……那我就拉着你們一起死,我說到做到。”
外面又傳來一陣與先前截然不同的動靜,安靜之中透着詭秘。許娘沒再多想,咬了咬牙,按下了牆上的機關,打開了密道入口。
“我們也會死麽?”她拉着匡靜,在進去之前,最後問了一句。
匡靜險些被漏出來的燈油燙到手:“不……我們會活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