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姊妹遲永夜天人隔(二)
姊妹遲永夜天人隔(二)
卓晴正在安瑕繡坊三樓的卧房裏午休,一名小丫鬟忽然來報,說外頭有位叫錦娘的求見。
桌上點着香爐,屋裏煙氣缭繞。
她慢悠悠睜眼,邊起身邊對外面說:“請人上來吧。”
她起身坐到鏡子前,鏡中人臉色極差,目光萎靡、神情低迷。她覺得有些陌生,愣了一會兒,從妝奁匣子裏拿出胭脂,抿了一指,在臉頰兩側、上下唇各點了一下暈開,整個人氣色瞬間好了許多。
匡靜正好提着裙擺上來,她還是頭一回來這兒,剛一進門,就看見一層六間面闊的廳裏擺着數十臺織機和繡架,女孩們坐在位子上,叽叽喳喳地說笑着,手裏還不停歇。
幾名年長些的女子在其間來回走動,時不時指點一下繡法和紋樣。
二樓是女孩們的卧房,裏面也是大通鋪,卻收拾得窗明幾淨,幹淨通透,甚至還有淡淡的熏香味道。房中地上鋪着繪好的圖樣紙,也有各種布頭、笸籮,一看便知這些女孩們平日裏相處得有多融洽。
她站在三樓往下看去,忽然就笑出了聲。
“笑什麽?”卓晴披了件棉衣從屋裏出來。
“我笑……”匡靜長嘆一聲,“如你當年對唐婷所說——你真的在長安城裏有了一座繡坊,還收留了那麽多女孩……也有百十來人吧?”
卓晴搖頭,面無表情道:“沒那麽多……六十個繡女、五個掌事、十二個學徒丫鬟而已。”
“七十七人,不少了……都趕上當年死在山上的人了。”
卓晴垂下眼簾:“你還是恨我。”
“怎麽會?”匡靜回過身來,臉上仍帶着笑,目光卻是冷冰冰的,“我不恨……該恨你的,是那七十多個……哦,不,現在是九十多個了……九十多個冤死的鬼魂,也不知,她們有沒有來找過你?”
卓晴身子一僵,半晌才憋出一句:“我也有苦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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匡靜粲然一笑:“是啊,不就是你心心念念的臨海郡王麽?”
卓晴神情悲怆,沒有接話。
“你為着他,害死了這麽多人……這幾年,伏虎究竟在為什麽殺人?江湖恩怨?朝堂鬥争?說起來,還記得我殺的第一個人——守宮署監事于博,他曾是永王黨的人吧?卻在緊要關頭倒戈,不僅在大清洗中被放過,後來還加官進爵一路得了重用。還有那個姓于的黃門侍郎……他們都是曾經背叛過永王逆黨的人。江湖恩怨不過是幌子,你愛的那個男人,才是永王黨最大的野心家。”
卓晴沉默了片刻,開口問:“你今天來做什麽?”
匡靜慢悠悠走到她面前,緩緩擡起手來,在她唇上擦了擦:“‘三月寒’、‘熊虎膽’……這些究竟是什麽毒?”
“光祿失蹤之前見過你?”卓晴一下子明白過來,回身進了屋裏。
匡靜也跟了進來,二人對坐榻上,她才接着說:“從來就沒有‘三月寒’——因為這世上根本就沒有一種毒,能準确地讓人在第三個月斃命。你們吃的,都是我親手調配出來的毒藥,名叫‘蜈蛛夢’,劇毒無比,只要服下一錢的量,人就會當場斃命。”
“劑量不同則藥效不同,因而被分成了‘三月寒’與‘熊虎膽’。”
“第一次給你們吃的藥丸,是一人份的蜈蛛夢分成三十份,服下後不會死,但會從根子裏損傷你們內息,致使服藥之人體寒虛弱,造成氣血兩虧,表現出身中寒毒之相。而每三個月派人下發給你們的‘解藥’,其實含着更輕量的‘蜈蛛夢’,只是為了讓你們保持這種‘身中寒毒’的狀态,繼續能夠為我們所用。”
卓晴雙手放在膝頭,聲線低沉,“若在最初幾個月有人能發現這件事,停止服用‘解藥’,或許還有救。但到現在,已經服了幾年,毒藥入骨,身體只會慢慢壞下去……”
匡靜忽然明白過來,為什麽賀政所謂的“蟲心散”,能夠徹底拔除爾籁身上的寒毒——
“蟲心散”是皇室密藥,是皇族用來吊命的藥,裏頭自然加了多少補氣盈血的珍稀藥材。只有這樣的猛藥,才能對沖她們身體裏年複一年積累下來的寒毒。而爾籁在命懸一線時得了賀政的救助,誤打誤撞服下了這種藥,雖然在鬼門關走了一遭才回來,卻也因禍得福,祛除了體內的寒毒。
可同時,她也想到了一件事——
爾籁原本身體就比較健碩,即便身中寒毒多年,她也從不畏寒畏冷,哪怕在冬天,手腳也像小火爐似的透着暖意。
而她自己,一年四季之中,有三季都是手腳冰涼,腸胃更是不能受一點寒氣,與從前時歡歡驚懼時的病狀幾乎如出一轍。
她心下一凜。
爾籁服下“蟲心散”能扛過來,是她內裏尚未虛耗殆盡,能抵得住大補之藥的“熱氣”。
可若換成她呢?
以她自小殚精竭慮造成的虧損之征,又是否能扛得過“蟲心散”的猛烈藥性,自死地而後生呢?
……
匡靜很快回過神來,神色如常道:“所以十九第一個寒毒發作死在我們眼前,也是你安排的?”
卓晴閉上眼,而後才說:“是,她晚了些回來交差,找我要解藥,我給了她,但給的卻是足量的‘蜈蛛夢’。讓她死在你們的眼前——衆目睽睽之下,所有看到的人都會心生恐懼,自然不會再拿自己的命去博,也不會去停服‘解藥’。人都是想活的……尤其是親眼看過過死亡的人,更會不擇手段地活下去。”
“所以這些人的死都是有跡可循?你們看誰寒毒加重、身體扛不住了,就以任務的名義将她處死?”
卓晴沒有作聲,算是默認。
“所以這些年,我們所想所求……根本是癡人說夢。”
匡靜忍不住笑出聲來,似乎在嘲笑從前自己的愚蠢。
卓晴也笑,笑中卻帶着幾分苦澀:“道癡人說夢……還要飛蛾撲火……”
啪!——
匡靜忽然狠狠招呼了她一個巴掌,緊接着又一個巴掌。
卓晴被打懵了,卻沒有還手。
“你為了一個男人害了這麽多人,難道就沒有一點愧疚麽?”匡靜是真的沒留情面,用上了渾身的力氣打出這幾個耳光。
卓晴仍舊沒有說話,但除了嗡嗡的耳鳴,似乎忽然覺得舌頭有些麻。她擡起手,用手背背摸了摸自己的嘴唇,卻摸到了一手的黑色。
匡靜嗤笑一聲:“你沒有‘三月寒’,我卻有能耐讓你三刻死——‘蛇咬’的滋味你還沒嘗過吧?這回嘗嘗,算是給你當年教會我那麽多殺人之法的報答。”
卓晴痛苦地嗚咽一聲,雙腿一軟跪了下來,捂着喉嚨趴在了地上,額頭冷汗直流。
“還有什麽想說的?”匡靜坐回了自己位子上,倒了杯熱茶,小心地吹了吹。
“若沒有他,我也只是長安街頭一個快餓死的乞兒……”
卓晴淚眼模糊,艱難地吐露着。
“他給了我一條命、讓我活下來,讓我活得體面……我的師父……是‘鬼劍’眉山,若沒有這一身好劍法,這些年、這些年……我該得有多落魄?”
“我也想過離開,可走過一次之後,我才發現……我離不開他……即便是為他做這些腌臜事、為他染了滿手的血,看着他與旁人齊人之福、兒孫繞膝……我也想呆在他身邊……”
匡靜嘆了口氣:“就沒想過自己麽?”
“自己……”卓晴捂着嘴,吐出了一口泛黑的血,“我的自己……早就不見了……”
她眼鼻都嗆出淚來,似乎是在強忍着巨大的痛楚。
“若最初的‘卓晴’還活着,當初在南河溝的兵營裏,就不會有那麽多的亡魂了……”她想起了一些遙遠的往事,“她會與人交心,會為朋友兩肋插刀、死生不顧……她那麽好,才有人肯為她付出一條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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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上二人密談了幾個時辰,倒讓一直在繡坊裏轉悠的許娘有些擔憂——匡靜明顯來者不善,可這幾日寒風蕭瑟,又剛下過雪,安瑕夫人身子不爽,已經兩天沒下過樓了。
眼看天色漸晚,她實在忍不住了,便上樓去敲門。等了好半晌,都不見裏頭有動靜,她絞着帕子在外頭轉了幾個來回,總算是狠狠心,上手直接推開了門。
“呀!”看清屋裏的情形,她立刻捂着嘴驚呼一聲。
只見卓晴趴倒在地上,出了一身的冷汗,十指緊緊攥着,掐得掌心出了血。而匡靜卻安靜地坐在她對面,一動不動地看着她,似乎在欣賞她的痛苦和掙紮。
許娘忙去扶卓晴:“夫人!怎麽回事?你怎麽了?”
卓晴喘不上來氣,臉漲得通紅,鼻涕和着眼淚往下掉。
“以牙還牙而已,她只能受着。”匡靜低聲道。
“你!”許娘憤怒地指着匡靜,“夫人可做了什麽傷天害理的事,要你這樣對她?你下了什麽毒,快替她解開,否則我要報官了!”
匡靜冷笑一聲,冷冷地瞥了她一眼,眼中的漠然與肅殺竟讓許娘不自覺打了個寒顫。
恰在此時,樓下傳來小丫鬟們的幾聲驚呼,可只一瞬間,就被什麽截斷了。
卓晴耳朵尖,聽到聲響,便用力推了推許娘:“去……看看。”
“我先把夫人你扶到榻上……”許娘硬是将她架起,看她躺下之後,這才怨憤地瞪了匡靜一眼,匆匆忙忙出了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