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姊妹遲永夜天人隔(一)
姊妹遲永夜天人隔(一)
姊妹才倆在長安城東的弘光坊裏找好了一間屋子,結果今年冬的初雪便下下來了。匡靜怕冷,就幾天沒出門,等雪停了又化了之後,這才便張羅着搬了過去。
這些天裏,她找人去打聽了消息——池光祿果然失蹤了,毫無征兆,整個人像是蒸發了似的。京兆府為此立了案派人專查,疑心是有人針對他們。爾籁也去過上回匡靜藏身過的那間隐蔽小舍,可那兒卻人去樓空,曾與她有過一面之緣的牟張、金桔全都生死未蔔,一點痕跡都沒留下。
行李剛搬過去,還沒來得及收拾,陸柏便探頭探腦走了進來,直到看見了穿着棉衣忙活着往屋裏搬箱子的爾籁,高興地喊了一聲:“二俠!”
爾籁停下動作,稍稍打量了他一眼,點了點頭算是打招呼。
陸柏立刻背着行囊進門,要從她手裏去搶箱子:“我來、我來……還好趕得巧,收到信我就緊趕慢趕來,現在路上下雪,小路凍着不敢走,只能跟着車隊走管道,這才晚了兩日……”他樂呵呵拿過箱子,“放到哪兒去?”
“拿到後房去,一共東西兩個小卧,先都放東邊。”匡靜披着夾棉的披風,懷裏揣着個暖手的小炭爐,懶洋洋地在屋裏說,“搬完過來熱點水,說說近來并州城那邊怎麽樣。”
她們行李本不多,但伊仙子給拿了些衣裳被褥,李騰聽說她們要出去住,又托賀宥送了些瓜果點心、羊肉和炭來,說是“喬遷禮”。賀宥最近三天兩頭便往伊仙子那兒跑,年底有不少節慶,伊仙子為了他,還推了寫達官貴人的邀約。
陸柏一邊搬一邊絮叨:“……往年在村裏,到臘月,尤其下了雪封山,家家戶戶就都不怎麽出去了,至多在鄰家走動走動。我滿以為城裏也是這樣,哪裏想到,前幾天并州城裏大家還都熱鬧着呢!富通坊的大戶人家,夜夜有歌舞酒宴,來的路上,那些車裏都裝的好些鄉下運回來的生豬、全羊的,真是富庶……瞧長安城這樣子,怕是得熱鬧到臘八吧。”
匡靜身下鋪了一床褥子擋風,爾籁空出手,便過來幫她生爐子。點上爐子之後,堂屋裏總算暖和了些。
陸柏就手煮了些湯水,暖洋洋的水下肚,匡靜臉上總算露出了幾分惬意。她把被褥掀開,兩條腿放到爐子跟前,舒舒服服地倚靠着坐下。
“兩位來長安之後,我就沒見過花婆婆,那個倩倩偶有過來,也只是來看看,送點吃喝。”陸柏說着,忽然想起什麽,“對了!險些忘了!這是來之前家裏收到的一封信,是一個不認識的人塞進家門縫裏的,我不識字,不知道是給誰的,就去問了問鄰家秀才——兩位寄回來的信也是他幫我看的。這封信我沒開過,看看……”
匡靜接過來,先看了看封皮上的字跡,對爾籁搖了搖頭。打開來看了幾行,她擰着眉頭,有些詫異地說:“是二十七寄來的……她說這回自己碰上了個必死的任務,想起當年“百人遴選”,原本她不該活下來的,但因為我,她多活了這幾年,已是白賺了一條命。”
姊妹倆與其餘伏虎刺客極少有聯系,甚至上次與二十七的一面,是這幾年分別後頭一回相見。她們都有些疑惑,二十七為何會在這個時候寄來這樣一封信?
然而匡靜多看了幾眼,便神情凝重地攆走了陸柏,等屋裏只剩下她姊妹兩個人,才說:“二十七說,到今年,我們同批篩選出的刺客,所剩已經不足九人了……”
她逐字逐句讀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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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人是被刻意廢止的——一旦出現異動或不可控,便會被安排她們去執行難度過高的刺殺任務。她怕自己有來無回,于是留下了這封信,待她死後便會有人送到并州我們的住處。送信那人只是附近的屠戶,她給了他一筆錢,讓他一個月後沒見她,就把這信送到富通坊宅子裏。”
“什麽意思?”爾籁有些懵懂。
“意思就是……這些人之所以死,都是有預謀的。”匡靜想了想,“十九是第一個死的,當年因為沒能完成報仇的任務,當着我們的面毒發身亡。螳螂自從出‘百人遴選’之後就沒了消息。三年前,馮八、于六出事,後來的人我就不知道了。竟然只剩九個人了麽……”
“為什麽?”爾籁問,“他們費力氣培養起我們,卻又為什麽要殺了我們?”
“聽話的狗,才是好狗。”匡靜忽然想起賀伏晟對她說過的話,頓時生出一種兔死狐悲的蒼涼之感。
她從來沒有去深究過這些,幾年的時間裏,只抱着一種冷漠和逃避,埋頭去做一柄殺人的劍。但到這一刻,她終于開始從中抽絲剝繭,一股微妙的憤怒情緒,開始在她心底萌發。
“……爾籁,你有沒有後悔過——當初吃下三月寒?”
爾籁沒有絲毫猶豫,搖頭道:“我們一起,我不後悔。”
“我以前也是這麽想的。”匡靜摸了摸她頭頂,“從前我甚至不明白什麽叫後悔,可知道你身體裏寒毒得解的那一瞬間,我是真的松了口氣。當初我不把自己的命當回事,也不把別人的命當回事,可這些年下來,我沒辦法也不把你當回事。”
“阿姊……”
“人——不該以自己為賞罰。就像伊仙子妄圖以身相許為報恩,賀政卻置之不理——他實在清醒,知道無論恩仇,都不該用自己的命來報,那樣只會适得其反。”匡靜抿嘴笑了笑,“要報複那些做錯事的人,就要讓他們痛苦,而不是讓自己痛苦。”
“阿姊。”爾籁握住了她的手。
“在完成跟賀政的交易之前,我還要去見見卓晴。”匡靜用力回握她的手,“我要求一個解,如果她給不了……那她也應該一樣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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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柏在并州城呆了這幾個月,廚藝可說突飛猛進,就連爾籁都開口誇獎了他廚藝見長,他聽後樂得合不攏嘴。
匡靜直說:“幸好茶郎來得及時,否則這麽些行李,爾籁一個人得收拾到什麽時候去……”
陸柏聽了,立刻收拾得更起勁了。
因這兒後房只有兩間小卧,夜裏陸柏便在前廳堂屋裏打地鋪睡覺。好在伊仙子給的被褥多,李騰送來的炭足夠,這麽睡着也不覺得涼。
休息了一夜,第二天是個晴天,天氣還算晴朗,匡靜便說:“不如就今日,抓緊着去見卓晴。再過幾日到年底,就沒功夫了。”
陸柏于是準備好了早飯,一溜小跑着出去賃車了。哪知他不知從哪兒弄了輛驢車來,匡靜一眼嫌棄道:“怎麽叫輛驢車?”
“驢車劃算,反正去的也不遠,馬車貴不少呢。”陸柏把餘下的錢摸出來打算還給她。
匡靜實在懶得罵他,讓他自己收着錢,剛要招呼爾籁上車,旁邊便冒出來一婆子。
這麽冷的天,那婆子竟直直朝着她們跪了下來。
“欸,花婆婆!”陸柏叫了一聲,忙過去攙她。
幾個月不見,花婆婆的步履蹒跚了許多,面容也更憔悴了。她開門見山說:“求求二位姑娘,幫幫老婆子吧!……”
匡靜拉着爾籁,坐在車上一動沒動:“你怎麽知道我們在這兒?”
“是……”花婆婆想了想,還是實話說了,“二位知道,老婆子當年願入伏虎,就是為求卓阿正幫忙追查殺害我丈夫和女兒的兇犯。前兩月,此事總算有了眉目——那兇犯是一退伍的将官,從前在霸州作威作福,手上惹了不少人命官司,但因有人罩着,後來改了姓名,随軍轉移到了別處,月前才有消息說他到了岐州的地方上,也是做官。”
“老婆子一路從并州到了岐州,查了這些時候,才确信就是那兇犯!可對上這樣的人,老婆子是束手無策呀……原是給倩倩寄了信,讓探問探問你們回去沒有,她卻說沒有,但茶郎說要來長安尋你們姊妹……老婆子便趕着來了,跟着他先去了善才坊,而後又找到了這兒。”
她拿出許多銀錢來,淚眼婆娑道:“老婆子不敢有別的非分之想,只想請姑娘們幫忙,替我了結了這仇怨哇!”
爾籁看向匡靜,匡靜想了想說:“我從不随意發善心——當初幫這茶郎,是看在你面子上,而今你要我們幫你,端的又是誰的面子?”
這一句話便把花婆婆說得無語凝噎,陸柏見狀急忙跪下,幫着一同說好話求情。
匡靜頓了一頓,扭頭看向了天上挂着的一輪太陽,清冷非常,只見光,卻不覺熱。
她看着天空改口道:“罷了……近來我憂思繁多,總有管不及的事。這事我不插手,爾籁你自己看着辦吧。我只是去見見卓晴,說幾句話,也就回來了……你要是想去,那就去吧。”
“阿姊……”
匡靜擡手,輕輕摸了摸她眉尾,她眯了眯眼,又看向她。
“你是有德之人,一顆良善心為我蒙塵,我總有些過意不去。今日你便別管我,只從心……如若人死後真要去到陰曹地府,我不想拖累你同受惡鬼之苦。”
爾籁搖頭:“阿姊其實也是心軟的人,只是別人不明白你而已。”
匡靜忽然眼眶一熱,笑出聲來:“好了、好了,這些話說太多就顯得假了。你啊,想去就去吧——不知道去了需要幾日,總歸記得,要在初十之前回來。”
爾籁于是幫着把車裏的墊子整了整,跳下車來,叮囑了陸柏幾句匡靜畏寒的照應法子,而後目送着她們一點點走遠了。
花婆婆這才顫巍巍說:“去岐州也得多半日,路不好走的話得一日。要趕早,現在得去賃馬匹了。”
爾籁點了點頭,回頭看她:“在這兒等着吧,我去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