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血牡丹浴火開洛陽(三)
血牡丹浴火開洛陽(三)
因為牌位的事,劉仲庭狠狠責罵了顧顏子一頓,但也無濟于事。
這件事最後還是不了了之,不過為了安撫受傷的時清歌,原先被遣走的乳母總算是被請了回來。
乳母是時歡歡當初親自挑選的,是如今唯一全心為着時清歌着想的人了。她看着時清歌抱着時歡歡的牌位蜷縮在榻上,原先的乖順變成了麻木冷漠,只覺得心如刀絞。
“姑娘……”乳母捂住了她冰涼的手,“怎麽也得好好活着,你阿娘在天上看着呢……”
時清歌沒說話,哽了一下,将頭埋進了被子裏。
過了兩天,顧妙舞才又來看她,可這次她自己都不好意思進門了,只把帶的一筐藥交給了乳母,說:“我對不住阿姊……今後這小院兒……我還是不來了。”
姊妹二人從這一年開始漸行漸遠,時清歌推了學堂,開始自己在屋裏念書寫字。劉仲庭的書房裏有不少他年輕時親筆抄寫的佛經、講義,都被她搬回了房中,日夜品讀。
她出落得愈發亭亭玉立,提起時清歌,親友們都說“桃羞杏讓、沉魚落雁”。
那時她剛滿十三,就有人來說媒,想先定下親事,劉仲庭卻另有打算,只推說等女兒十五再來。
有人從他那邊沒說通,便又找了顧顏子。
顧顏子當然不想時清歌嫁得好,凡是有點家底的就全部回絕了,還特意說:“我們歌兒說了,尋常人家,她是瞧不上的。諸位還是再看看吧……”
時清歌早看清了這些人的面目——
劉仲庭對她待價而沽,想着讓她嫁入更高的門楣;
顧顏子厭惡她,恨不得她嫁給哪個莊稼漢。
這個家裏,她唯一還惦記着的,就是妹妹顧妙舞。
Advertisement
顧妙舞也快到婚嫁的年紀,可來往多的幾家小輩男子,凡認得時清歌的,都更偏向時清歌。她自小獨寵于一身,哪受過這種苦?加上母親和下人的挑唆,便開始愈發嫉妒時清歌的樣貌和身段,一心專在打扮上,暗暗想與時清歌較勁兒。
時清歌沒意識到這件事,她已經習慣了獨自一人沉默,只會在見到別人的時候露出一個淺淺的微笑,這是她保護自己的手段,也是示弱的表現。
她知道自己鬥不過那些人,便不再想着去鬥了。
有一次,顧家兩姨的表舅母來做客,姊妹兩個都被叫去作陪。
顧妙舞自然是坐在上首,跟着顧顏子左右逢源,好不熱鬧。時清歌沒去湊熱鬧,自己坐在下首看魚,時不時擡手唯一把魚餌,引得池子裏的鯉魚都圍着她游過來。
表舅母的目光不自禁落在時清歌臉上,對顧顏子說:“你家歌兒美貌,眼光又高,已是衆所周知的了——洛陽城裏的公子怕是配不上她。”
顧顏子一見着時清歌就煩,若不是表舅母知道家裏有這個大女兒,主動說要見見,今日也不會叫她來。她冷言冷語說:“修養好的人靠修養謀生,才華高的人靠才華謀生,皮肉好的嘛……哼,只能靠皮肉謀生了。”
時清歌對此置若罔聞,嘴角仍舊含着一絲笑,目光都沒離開過池面。
一群人被顧顏子逗得大笑起來,顧妙舞看了看時清歌,也捂嘴嗤笑出了聲。
哪想時清歌忽然轉過頭來看她,她有些心虛,急忙避開了目光。時清歌沒說什麽,只是盯着她看了看,便又收回了視線,眼中的笑意更深了。
---
沒有人知道,時清歌表面無害的淺笑之下,是怎樣的痛苦與折磨。
看書之餘,她對醫術起了興趣,不僅照着書上研讀各類藥材和方子,還曾多次背着竹簍去城外山上采藥,說是熟悉藥材。
有一次,她在竹簍裏背回來了一條劇毒的黑眉錦蛇,是她特意找了許久,才在一種能吸引毒蛇的藥材附近捉到的。
她将黑眉錦蛇拿到了顧顏子住的院門外,從窗格裏把蛇放了進去。沒想到顧顏子養的貓兒發現了這條蛇,纏鬥之間被這條蛇咬到、毒發身亡了,下人們用網把蛇罩了、亂棍打死,而後拿出去燒掉了。
還有一次,她在顧顏子常走動的花園小路上放置了絆腳的石子,又在前頭不遠削了幾根尖竹,若是人被石子絆倒,恰好能摔在那尖竹上。
可顧顏子實在福大命大,那天正好她來潮不舒服沒出門,石子絆倒了一個下人,尖竹結結實實紮進了他腦殼,當場就沒氣了。
顧顏子吓了一跳,立刻發落了平日裏養護那一片竹林的下人,幾人都狠狠挨了板子,被人擡着從時清歌面前經過。
她冷冷地看着這幾人後背上的血肉模糊,心中一點波瀾都沒有。
她無比地痛恨這個家、痛恨家裏所有的人。
她轉身往自己住的小院兒走去,路上正好碰到顧妙舞新養的小猧兒跑過來獻殷勤,張嘴吐舌,呼哧呼哧地向她讨摸,還湊過來聞她的鞋面。
看了看四處沒人,她便伸手一把提起那小猧兒,對它笑了笑,另一只手用勁掐住了它的脖子。
小猧兒“嗷嗷”叫了兩聲,之後便叫不出來了。她手上使勁,硬生生折斷了它的頭骨,拎在手裏晃了晃,随手藏在了裙下,回屋之後拿黑布包好,用竹簍背出去丢在了山上的亂葬崗。
本來她已經走了,中途卻又折返回去,撿了一塊石頭,面無表情地砸爛了小猧兒已經斷掉的頭。
“有本事……來世就來做個人。”她用汗巾擦掉濺到臉上、手上的血跡,再把汗巾抛向空中,低聲說道。
---
時清歌十五歲那年的夏秋之交,之前來過的表舅母的兒子、也是顧顏子的表外甥顧成,從貝州游學歸來,帶回兩個朋友,是樂正家的兩兄弟。
這兩兄弟是雙胞胎,出身貝州官宦世家,曾祖是前朝勳貴,一家榮寵幾代,本朝開國時,給他們賜了養官和子爵。如今樂正家雖不算多得勢,但憑着與南陽侯郭家的姻親關系,還是叫人不得不另眼看待的。
顧顏子十分看重他們的家世,對劉仲庭說:“洛陽城裏,家家都對咱們知根知底。這些人不一樣——貝州如今可是富庶之地,你那些生意不也想做到貝州去?舞兒将滿十四了,從他們之中給選一個夫婿多好?”
劉仲庭也覺得這主意不錯,但自己一個男人家,不方便出面。顧顏子便說:“你只管等着跟樂正家結親家吧,我顧家的人脈,可不是浪得虛名的!”
樂正兄弟到洛陽後,頭一個便跟着顧成來顧家拜訪,這也讓顧顏子大為榮光。
劉仲庭出于主家姿态,陪着他們坐了一會兒,便假裝被下人叫走了忙活去了。顧顏子于是叫了顧妙舞出來,說是女兒與他們年紀相當,叫陪着說說話,也去城裏城外帶着轉轉。
顧成于是給他們介紹自己表妹:“這便是我妹妹舞兒了,瞧瞧,與姑母一般無二的大氣性子。這兩位是我的好友,兄樂正辛、弟樂正言。”
樂正兄弟急忙行禮,客氣道:“見過舞兒妹妹。”
顧妙舞自然知道母親叫她出來做什麽,也表現得矜持得體,打過招呼之後,便坐到了顧顏子旁邊。
“那成兒,就別帶着人家在屋裏憋悶着了,出去想去哪兒去哪兒吧。洛陽有不少好玩的地方,讓成兒和舞兒帶着你們去玩。”
顧成同樣懂得姑母的暗示,不論帶着樂正兄弟二人去哪兒,都讓表妹陪同。有時顧妙舞也會叫幾個自己相熟的好友,卻都是樣貌、才學、出身樣樣比不過她的。
樂正兄弟每日與他們兄妹出入各處,十幾歲的少男少女,自然是縱情詩酒盡興、揮霍恣意年華。
過了幾天,顧顏子才把顧妙舞叫了去,問她:“你覺着樂正兄弟如何?”
顧妙舞不禁臉一紅:“很好。”
“哪個更好?”顧顏子忍不住說,“阿娘覺得那樂正辛沉穩大方、為人踏實,實在很不錯。”
顧妙舞頓時有些急了:“女兒覺得那樂正言更好些……”
“哦?”顧顏子笑笑,“如何覺得他更好?”
“他……他性情張揚、曠達,說話有意思,會逗樂解悶,女兒時常跟他一同玩樂,覺得有說不完的話。”
顧顏子沒忍住大笑起來,惹得顧妙舞臊得慌,直撲到她懷裏撒嬌:“好哇!阿娘你也笑話我,早知道不與你說這些了……”
母女倆這番對話很快就在下人裏傳開了,大家都拿這當個趣事,說:“母女倆各相中一個,看看最後是要聽哪個的……”
時清歌近來不常出門,每日憋在屋裏看書、刺繡、臨摹圖樣。
她對下人們和善忍讓,衆人也都不把她當回事,在她面前絲毫沒有做下人的自覺,嘴裏沒個把門的,幹活的時候還在胡說。這天說起這件事,恰好被她聽着,于是她在心中暗暗記下了樂正兄弟的名字。
有天他們再來顧家拜訪,她便離得遠遠地看了一會兒。
顧妙舞和他們兄弟站在一起,有說有笑,還相互打趣。顧顏子坐在旁邊看着,笑得合不攏的嘴,俨然一副長輩看女婿的神情。
隔着一道牆,看着那邊的熱鬧場面,時清歌的臉上緩緩綻開了一個發自肺腑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