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血牡丹浴火開洛陽(二)
血牡丹浴火開洛陽(二)
顧妙舞出生後,顧顏子的表舅家來了人看望她們母女。
劉仲庭專門在家陪她,顧顏子嫌他在跟前不好說話,便說自己陪着表舅,讓他帶着女兒出去曬曬日頭。劉仲庭于是抱着出去尚在襁褓的顧妙舞出去,恰好碰到了也出來遛彎的時歡歡。
二人雖住在一座院子裏,但有幾個月沒見了。劉仲庭高興地給她看孩子,見那粉粉軟軟的一團,時歡歡忍不住心情大好,跟着笑了起來。
時清歌已經快四歲了,好奇地張望着襁褓裏的妹妹,也來伸手想抱,卻把時歡歡吓了一跳,一巴掌拍掉了她的手,罵道:“小心着些!”
劉仲庭卻說她:“大驚小怪了,歌兒做阿姊的,想看看妹妹而已。”說罷便蹲下來,撥開襁褓給時清歌看,“這就是你的妹妹,是和你的血脈相通的親人……”
時清歌頭一回看見小孩,喜歡的不得了,那之後連着幾日,一直念叨着說想再去看妹妹。
時歡歡怕她惹顧顏子不高興,便告訴她:“妹妹有大娘子照應,不是咱們說見就見的。阿娘不識字,你要把字寫好、把書念好,将來別像阿娘似的,這樣委委屈屈一輩子……”
可時清歌那時不過是個半大孩子,哪裏聽得懂這些?她一心記挂着顧妙舞,有一日,便趁照顧她的下人沒注意,偷偷跑去了大娘子住的院兒裏,路上還專門摘了花,說要送給妹妹。
顧顏子還沒出月子,猛地一看見時清歌出現在女兒身邊,還以為是哪兒來的小鬼,吓得尖叫一聲。
時清歌被她這一聲喊吓得哭了起來,手裏的花都砸在了妹妹的臉上,緊接着,妹妹也扯着嗓子嗷嗷大哭i起來。
顧顏子驚魂未定,憤恨地走上前來,将她一把拉開,又把花摔在了她臉上,在她還沒反應過來時,又接連打了她幾個巴掌,嘴裏罵道:“狐媚子生出來的也是賤胚子!哪裏來的野花,髒了我舞兒的身子!你存的什麽心?……”
時清歌被打得一聲不敢吭,愣在原地生生挨了十幾個耳刮子,又聽了一頓罵,好久才鼻青臉腫地被下人送回去。
時歡歡為此同樣大哭了一場,但她又不能對劉仲庭說。莫說如今顧顏子也有了孩子,便是從前沒有小女兒的時候,劉仲庭也不曾真的為她做過主。
劉仲庭其實聽管家說了下午的事,只讓他給母女倆送些水果和布帛首飾當作安撫,又叫了郎中過來給時清歌看傷,但卻壓根沒想着,親自過去看看女兒。
顧家表舅還在家裏,就是裝樣子,他也得每日去顧顏子那兒照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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郎中給開了藥便走了,時歡歡把自己關在屋裏,更是哭得不能自已。時清歌臉上敷着藥,卻還是跑過來,用一雙短短的胳膊抱住了她,不住地安慰着:“阿娘……歌兒不疼了,你別哭了。不信你吹吹,真的不疼了……”
時歡歡哽咽道:“歌兒……都怪阿娘沒本事,護不住你……”
時歡歡懂事地搖頭:“不是的阿娘,是我把大娘子吓着了,她責罰我是應該的。”她用袖子去給時歡歡擦淚,“別哭了阿娘……擦了藥,你看——我真的不疼了……”
時歡歡忍不住地抽泣着,抱着女兒失聲痛哭。她悔不當初,覺得若是開始的時候能硬氣一些,或許如今不必帶着女兒受這般苦楚。可她孤苦無依,既沒有家裏人能仰仗、自己也不争氣,只能繼續留在這讓她無比痛苦的深宅大院兒裏,過着心驚膽戰的日子。
她甚至偶爾會懷念當初在鄉下,跟跛子匡搭夥過日子的時候。那時雖然苦,可跛子匡待她們母女極好,凡是吃苦受累的事,都由他一個人扛下。
可恨當初她不懂得珍惜,如今再想回去,是全然不可能的了。
時歡歡因忍氣吞聲許久,一直食宿不安,後來便開始腸胃虛弱、日漸消瘦,一直喝進補的湯藥也不見起色。等到時清歌快五歲的時候,她便身虛血虧、香消玉殒了。
當時正趕上顧妙舞快過周歲,根本沒人在乎時歡歡的死亡。
顧顏子聽說下人來報的時候,也只是冷笑一聲,跟旁人說了句:“惡人自有天收,當初她勾引別人的時候,就該想到命至于此。”
劉仲庭正在外頭忙生意,還是管家幫時歡歡操辦了整個喪儀,将她拉到城外山上葬了。時清歌披麻戴孝,跟着乳母一路走出城、爬上了山。
那麽小的孩子,還不明白“死去”的意義,只知道今後似乎阿娘不能再陪着她了。
她照着乳母的指示,在時歡歡的墳前跪下磕頭,連說了好幾遍:“阿娘回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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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歡歡過世之後,顧顏子便一心撲在了女兒身上,再顧不上為難一個孩子。
時清歌被乳母帶着,算是無病無災地長大了。
兩個孩子雖然只差兩歲半,可在府上的待遇卻是天差地別。顧妙舞自然是衆星捧月,時清歌吃喝上不至于短缺,可下人們總會在背後議論,說她是時歡歡跟外人生的,根本不是劉仲庭的親女兒。
時清歌不想在意這些議論,可聽得多了,也忍不住問乳母:“我真不是阿爺親生的麽?”
乳母罵道:“別聽那些蹄子胡說,她們曉得個屁!平日裏做點事都推三躲四的,能知道甚?你就是你阿爺、阿娘生的,任那些人怎麽說都沒變!”
聽到這話,時清歌便沉默下來。
她對小時候的記憶很模糊,可她總能記得,那個被她叫作阿爺的人,分明不是眼前的劉仲庭。
随着年齡增長,她那一雙眼睛越來越像時歡歡,偶爾沉默時流露出的哀傷和疏離,更是與時歡歡有九分相似。
劉仲庭年紀大了,不常出門遠行了,每回在家裏見着她,都會睹物思人,想起時歡歡對他的好來,便開始對時清歌極盡疼愛,不僅給她好吃好穿,還帶着她去洛陽其他大戶家作客,想着将來能為她尋一門好親事。
如此這般,顧顏子便忍不住為自己的女兒打抱不平。偶爾趁劉仲庭不在家,就對着時清歌撒氣,不許下人對她上心伺候、甚至還辭退了照顧她多年的乳母。
迫于她的淫威,下人們都對時清歌敬而遠之,伺候的時候也十分懈怠,甚至有勢利眼的下人,背地裏也有樣學樣給她氣受。
時清歌明白這些人是受了顧顏子的挑唆才這樣的,也不跟她們鬥氣,就像從前的時歡歡一樣逆來順受、得過且過。
唯一讓她覺得寬慰的,只有妹妹顧妙舞。
姊妹二人年紀相仿,且家裏只有對方一個親姊妹,互相還是很親近的。
顧妙舞沒有像顧顏子,她知書達理、性情溫順,知道姊姊的處境,也會有些抱怨母親,時不常地私下去找時清歌,總是把顧顏子做的壞事攬在自己身上,說對不住她。有時她也會拿新得的好玩意給時清歌,時清歌沒什麽積蓄,就摘花朵編成手環給她。
二人戴着別無二致的花手環,能拉着手樂樂呵呵聊上好半天。
顧妙舞也到了讀書的年紀,顧顏子請了先生來家裏教讀書。劉仲庭當着先生的面提了自己還有個大女兒,說讓時清歌也一起。顧顏子不願在人前沒氣度,只好答應了,讓姊妹倆一同跟着學。
姊妹二人每日結伴上下課,關系便又近了許多。
顧妙舞看時清歌做的一手好女工,于是也偷偷跟着學。哪知被下人告到了顧顏子那兒,她聽說後大發雷霆,沖進屋來上手便撕爛了她繡了一半的花鳥,還罵:“顧家女兒将來是要做人上人的!要嫁得好,懂那些不入流的玩意沒有用!世家出來的男人,哪個不愛愛附庸風雅?你要做他們想攀附的,而不是要卑躬屈膝、去攀附他們的!”
罵完自家女兒,她又瞥着時清歌冷冷道:“有人真以為……長了一張好臉就夠了?我呸!遲早被玩厭了丢掉,就像你那個死了的下人阿娘一樣!”
時清歌原本一直忍着,可在聽到這句話的時候,一下子火氣上湧,狠狠起身撞倒了顧顏子。
“我阿娘是這世上頂好頂好的人!不許你侮辱她!”她像只小獸似的,握緊雙拳,站在顧顏子面前,怒氣沖沖,呼哧帶喘。
顧顏子這下氣極了,命下人将她捉住,捆着雙手吊在祠堂的橫梁上,腳下放了鍘刀,刀刃下頭再擺上時歡歡的牌位。
她冷笑道:“繩子可不是死的,你要累了就溜下來,可你下來了,你那下人阿娘的牌位就保不住了,明早正好拿着當柴燒——自己看着辦吧!”
時清歌才只有十來歲,被吊了大半宿,胳膊就快脫臼了。她又冷又餓,實在堅持不住掉了下來,果真砸壞了時歡歡的牌位。
被派來盯着她的下人見牌位已經毀了,便打了個哈欠回房睡去了。
時清歌抱起母親的牌位,在祠堂燈火通明的燭光裏痛哭不已。她一聲聲呼喚着“阿娘”,可卻連一個回應都得不到,最後只能拖着疲憊的身軀和支離破碎的牌位,一步一頓地回到了自己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