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始作者初現首鼠端(三)
始作者初現首鼠端(三)
綠衫才剛招呼車夫把箱子卸下來,她們是坐驢車回來的,卸完貨車夫便趕着驢走了。
大也的母親周氏身體還算康健,這次是專程來幫着照顧媳婦的。
周氏正在家做飯,正好趕上賀政帶着昭然過來,既激動又羞愧。她早年間便喪夫,一直也沒有再嫁,自己拉扯大了唯一的兒子。十來歲時,聽說同鄉有門路,便求爺告娘地把大也送進了祁王府裏當差,給兒子謀了個好去處。
聽綠衫說來的是祁王殿下,周氏便擔心沒什麽好飯菜招待,手上忙活着,嘴裏卻不停說着:“咱也不知道殿下愛吃啥……要不讓綠兒現去買……”
賀政不是來閑敘的,但看周氏如此熱情,實在也不好拒絕,便跟昭然商量好賴吃點再走。
昭然于是拉着綠衫一起去幫廚,沒一會兒就把周氏從竈臺邊替了下來,說讓她陪着賀政去說話。
賀政沒什麽架子,招呼她坐下,給她講起了小時候跟大也幾個貼身護衛相處的事。周氏從沒聽兒子說過這些,沒兩句就被吸走了注意力。
“……那時阿爺從二十多個精幹少年裏選中了五個人貼身跟着我,當時我才五六歲,他們各個都比我大。大也這小子,性子最沖,沒少跟我嗆聲。有一次,我犯了錯,被他說了兩句,我那時小心眼,就跟管事的告狀,說他頂撞我,害他被責罰,餓了好幾天……結果後來我又于心不忍,跟阿爺去認了錯。阿爺當着他的面揍了我撒謊告假狀的錯,又賞了他敢直言,說手底下有這樣的人,是求都求不來的好事。”
“诶喲!”周氏沒忍住抹了下眼角的淚,“多謝殿下、多謝殿下……我們大也能遇上殿下,那是幾輩子都修不來的福氣啊……”
這頓飯吃得還算熱鬧,周氏勞累了許多天,吃完就被綠衫扶回房間去休息了。等收拾完碗碟,綠衫才跟賀政單獨出了院門,在離衛兵不遠的地方停下。
“你們見着匡二了?”
綠衫一愣,随即點頭:“是……”
賀政看出了端倪:“怎麽回事?”
“來的路上,我們在城外土地廟歇腳,結果大也忽然神秘兮兮拉着我躲起來,我就見那匡二仍是一身男裝打扮,和一戴幂籬的女子騎馬出城,也是在城隍廟歇腳吃飯。大也說要去跟蹤她,着急忙慌将我們送到就掉頭回去了。”
賀政假作不經意地問:“他知道匡二的身份麽?”
Advertisement
綠衫搖頭:“不知……”話沒說完,她忽地神情一滞,緊張地望向了賀政。
賀政一副早知道的神情:“果然。”他向着綠衫走近了兩步,看向她的目光裏,有種漫不經心的戲谑,“大也的性子,哪裏會想到什麽‘定為殿下覓此佳人’……你撺掇他去跟蹤匡二,存的是什麽心思?”
綠衫被揭破了謊話,卻也沒有開口,只是緊緊咬着牙。
“我想想……在龍勒地宮外,我向你要了第二粒蟲心散,卻明顯沒給自己吃,你就猜到了,裏頭的那個刺客,正是匡二,是不是?”他嗤笑一聲,“保不齊你還躲在暗處偷偷看過,确定了那個人是她。”
“城隍廟裏再見匡二,你向大也透露我對她有意,大也自然會去跟蹤她們。”賀政微微蹙起眉頭,“為什麽?你想要什麽結果?”他上下打量着綠衫的表情,“你後悔了……這門親事?”
綠衫忽然攥緊了雙手,無奈地吐一聲氣後又放開:“果然……還是殿下知我。”
“可我明明問過你。”
“那又如何?”綠衫眼眶泛了紅,“若我不答應,就會被迫離你遠遠的不是麽!我是丫鬟出身,有什麽資格跟主家較量呢?若主家不痛快,随時拿着我的賣身契去、将我賣給了旁人又怎樣?我不過是個下賤的奴婢,高興時逗樂逗樂也就罷了,哪裏能擺得上臺面去?就連自己的心思,都要好生收着,不敢表露出一毫一厘!”
“不嫁他,最後還不是得嫁給別人?那嫁給誰又有什麽分別呢!”她心中委屈,但臉上不肯認,随手便将周氏送她的一只銀镯子從手腕上褪了下來,憤憤地甩在了地上。
賀政看着她表露出的不安和憤怒,反倒有些不解:“我不是沒問過你,你自己應下了這事,如今卻又反悔,還對大也耍手段。從前我雖知道你心思多,但也沒想到,你會把這心思用在自家人身上。”
“殿下以為昭然沒用麽?”
賀政忽地失笑,搖頭道:“你們姊妹四個,是阿娘留給我的,我一向待你們不薄。其他三人也有端架子、耍性子的時候,可她們至少不會給我惹麻煩。我一再容忍你以下犯上,但這次你是真的逾矩了。姜瑜若能把大也帶回來也就罷了,至多是我用不上你,把你打發去看不見的地方。如果帶不回來……”他冷冷地背過身去,一甩衣袖,“你別想開脫!”
---
善才坊街邊的高臺也不知是誰家搭的,平日哪家歌舞伎有興致,便會去上頭展示一番技藝。
上回賀政來,看到的是一名旋舞的胡女,這次再來,卻見一名身體還未長開的少女,穿高靴、着長裙站在上頭,手持尖刀,腰間系着的一串未開刃的黃銅小刀片,随着一旁的鼓聲輕跳,動作幹淨利落。身上的那些小刀片叮啷作響,雖一人舞,卻有千軍萬馬之聲。
昨日他留了人在周氏和綠衫那兒,但直到今早,都沒人來禀告大也的消息。
一個時辰前,姜瑜也回來了,滿臉沉重地搖了搖頭,說:“我到城外,按照大也留下的記號一路尋出去,但走了有兩裏多地,記號便消失了。我在那四周查探許久,卻仍不見他一點蹤影。如果他出了事,那對方一定是高手,且是老手。”
“什麽老手?”賀政問。
“擄人的老手。”姜瑜放下兵器,給他演示了一下,“殿下平日少實戰,有些打鬥情景可能沒太見過。比方說,要在很短的時間內徹底打暈和帶走一個人,尤其是大也這種訓練有素的護衛,且人高馬大——他不會一絲反抗都沒有——也就是說,很難做到不留一點痕跡。但我們在大也的最後一個記號四周各處都看過,沒有任何掙紮、打鬥的痕跡,也就是說,他是在悄無聲息的狀态下,被人以傾軋之力帶走的,這絕對是老手,而且有人配合。”
今日賀政依舊穿着便裝,但帶了姜瑜等三名護衛。一行人停在伊仙子家門外,姜瑜小心地上前去敲門。
裏頭開門的是伊仙子的小丫鬟,聽說他們來找匡靜姊妹倆,便說:“兩位娘子昨日便出門了,尚未歸來。”
伊仙子穿了件紅白半臂高腰裙也下樓來,樓上不知是哪位樂師,正在奏《胡笳十八拍》,與隔牆外偶爾響起的刀片撞擊聲相應和,倒有另一番滋味。
伊仙子下來得匆忙,肩上批的還是薄帔子:“祁王殿下,怎地來得這樣早?”
賀政剛要說話,便見樓上探出一顆腦袋來,一雙眼睛滴溜溜轉了轉,立刻又縮了回去,随即那樂聲便被叫停了。
“賀宥?”他問。
“是。”伊仙子點頭。
賀政雖是長輩,但并不愛插手別家的事,于是沒再多問,只說:“我留個人在這兒,她們姊妹若回來了,就差他回來告訴我。”
伊仙子再道:“是。”
賀政想了想,問:“你與她們什麽交情?”
“請來的畫師而已。”
賀政輕笑一聲,了然地點點頭,帶着人往外走去。
路過東市街口,遠遠地便瞧見一大幫人,烏泱泱地往這邊來,還吵吵嚷嚷,不知在鬧騰什麽,似乎中間還有一群人,擒着個什麽人,正罵罵咧咧的。
看前頭的情形,帶隊的姜瑜便停了馬:“殿下,我們往邊上靠些,不知是出了什麽亂子,還是避讓一下,免得有什麽事。”
賀政雖然心系大也,但他見識過匡二的功夫的,知道大也若真犯在她手裏,不是一時半會兒就能解決的,索性沉下心來,靜靜想着對策。
前次與匡靜見面,他刻意透露了身份,以匡靜的聰明,必然能夠将他與龍勒之行聯系到一起。他需要匡二這把刀,但又不能表現得太明顯,否則定會受制于人,因此也沒着急再去找她們,而是打算晾一些日子,再去試探。
沒想到這麽不巧,大也會在這個關頭主動撞上去……
他正沉浸在自己的籌劃之中,忽然聽姜瑜“咦”了一聲。
“嗯?”他擡起頭來。
“殿下看——”
姜瑜下了馬,正站在街邊石墩上,張望着擁擠的人群。他擡手指着人群正中,被一條麻繩捆束、兩個彪形大漢押着的一人。
賀政騎在馬上,目光随着他手指的方向緩緩移過去,映入眼簾的,是一張帶着戲谑笑容的臉。那張臉上沾染了髒污,卻遮不住那畫中美人似恰如其分的眉、眼、唇,以及瑩白的皮膚。
匡靜的雙手被捆在背後,兩名壯漢一左一右架着她的胳膊,幾乎是在拖行着她前進。她嘴角一片青紫,顯然是挨過打的,不知是不是擒着她的那兩人下的狠手。
在人群最後,還有幾人正攙扶着一白須白發的老人顫巍巍往前走。那老人穿着夾衣,拉着旁人的手泣不成聲,卻執意要跟上前頭的人。
似乎是察覺到了異樣的目光,匡靜竟越過層層疊疊的人,準準地朝着這邊看了過來。她嘴唇微微一動,應該是說了兩個什麽字,但離得太遠,壓根聽不見。
姜瑜随手拉過一個百姓問:“勞駕,這是怎麽一回事?”
那人正跟着群情激奮,被他一拽,便扯着嗓門高聲喊:“嘿,今可熱鬧!那老頭要去京兆府狀告,說這女人是個早判了斬刑的滅門兇犯!天曉得怎麽還活着?說是殺了他家七十多口人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