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始作者初現首鼠端(二)
始作者初現首鼠端(二)
卓晴臉上恢複了來時的淡漠神情,她将賀伏晟送到門邊,想起什麽似的,悄聲道:“錦蛇、樵夫已奉我命抵達長安,今日為收随沙槍沒來得及細問,明日我再去見她們,仔細打探一下在龍勒打傷樵夫的那人。”
賀伏晟點頭:“樵夫的功夫算不上絕頂,但她動手時的果決……有幾分讓我想起初出茅廬時的眉山。能将她打成重傷,那人必然不簡單。想龍勒一行,原本我也安插了人手,卻被十六那小子玩了一手金蟬脫殼……”
“那會不會是他?”
賀伏晟沉思片刻後,搖了搖頭:“我這個伯叔侄兒,十二歲便得帝敕襲祁王爵,食邑千戶——僅在太子之下,還被皇帝接進宮去親自教養,以表重視。他像他死去的父親,辦事牢靠、口風也緊,但若說心眼和能力,還是差些意思的,不會是他……對了,你才說錦蛇來長安了?”
“是。”
“我倒是多年不見她了。”賀伏晟原本打算邁出去的腳又收了回來,往後堂屏風處看了一眼,模模糊糊能看見那兒有個人影。他提高了聲量:“等我一等吧!我去叫個人來。”
卓晴沒吭聲,也跟着往過看了一眼。屏風後的人影紋絲未動,好似沒聽見一樣。
賀伏晟抱着木匣出了小院,院子裏便只剩下了卓晴和不存在似的崔文瑛。
二人離得不算遠,卻默契地彼此沉默着。
崔文瑛正在後堂烹茶,她出身世家,教養與文采都是一等一的,若非如此,當年也不能嫁入高門天家。
卓晴早已習慣了這種死寂般的默然,她站在門口,瞭望着賀伏晟遠去的方向,目光沉沉,也不知心裏究竟在想什麽。
沒過多久,賀伏晟便回來了。他手上的木匣不見了,身後跟着一個大腹便便的老妪,看打扮,應該是府上的舊人了。
果然,二人剛一走近,賀伏晟就說:“龍嬸,這位是繡坊來的安瑕夫人,之後她要為祁王府女眷供應布帛、繡品,說要向你打探一下祁王府裏的情形呢。”
龍嬸面色和藹,熱情地笑着:“祁王府老身是熟得很吶!”
卓晴雖有些不解,但還是跟着二人進屋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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趁入座的瞬間,賀伏晟悄聲說了句:“既然連光祿都栽倒在她裙下,那就安排她去祁王府,做點更難的事吧。你說呢?”
卓晴心下一緊,剛要說話,便見他對龍嬸比了個手勢。
“……當年先祁王、陳王妃夫妻在時,曾給祁王殿下訂了親,是和上柱國、魯國公盧偉道的孫盧聘兒。可其父盧至懷當年……”龍嬸忽然頓了一下。
“當年與我從兄走得近。”賀伏晟十分自然地接下話來。
“欸,是。”龍嬸有些尴尬,“後來陛下不願這門親事成,便就一直擱置了。皇後于是生了拉攏祁王殿下的心思……不過祁王殿下對此似乎頗有微詞,幾番推拒不成後,他便納了自己府上的宮女,借着這事,一舉推掉了所有納親之事!”
“祁王殿下近身伺候的侍女共有四名,皆是陳王妃留下的,名喚碧珠、翠華、綠衫、青鳥——因陳王妃喜愛綠一色,故而以名。祁王如今的妾室昭然,便是從前的青鳥。”
“這昭然出身下賤,但卻甚得主家歡心,四年前便得祁王親自替她改名,以側妃之禮娶進門。雖沒有皇家天使掌儀,但陛下疼愛祁王,還是請了宗正卿代為主婚,也算風光。祁王府裏,至今也再沒有第二位女主,所以各家女眷們對她很是上心,就連皇後,都時時記着她呢,時不時賞賜些什麽。”
“再說前幾日,祁王為那綠衫丫鬟做了配,嫁的是他身邊的親信護衛。昭然求了祁王,特許綠衫脫去奴籍,以王府女眷的身份出嫁,也是給足了面子的……”
龍嬸語速很快,沒多久便把祁王府的事倒豆子一樣抖了個幹淨,得了賀伏晟吩咐離開。
賀伏晟輕笑一聲:“太子平庸,宣王勢盛,十六得寵,若能讓他為太子助益,可說是美事一樁。可惜皇後想簡單了,人家似乎根本不領他的情。”
“為什麽?”卓晴忽然問。
“嗯?”
“為什麽……讓錦蛇去接近祁王?”
賀伏晟目光一轉,似乎有些驚訝:“晴兒……你從沒問過我‘為什麽’。”
卓晴一怔。
“為什麽?”賀伏晟有些好奇起來,仔細地重新打量着她,“你為誰問的這句話?”
他目光之中帶了幾分探究,眼底藏着的卻是另一種令人心驚的窺探。他向着卓晴探過身來,一只手捧住了她的臉,中指指尖恰好搭在了她耳後劇烈跳動的脈搏上。
突如其來地,卓晴感覺了到一種莫名的恐懼。她下意識吞了下口水,眼神閃爍地躲向了一旁。
賀伏晟似乎也知道自己方才有些反應過大,輕笑一聲收回手來:“就到這裏吧。”他理了理有些打褶的衣袖,回身繞到屏風後,比了個手勢,“走了。”
崔文瑛悠悠地拿起蓋子蓋熄了爐火,提着裙擺站起身來,目不斜視地向外走了出去。
卓晴等在屋內,看着她走到丫鬟們面前,熟練地吩咐:“挑的幾匹緞子搬去庫房,趕明辦生辰宴,拿來給各家回禮……”
一時之間,卓晴有些感慨,不自禁想起過往的那些日子。
這些年來一直被她當成慰藉的事,如今看來,竟成了奢侈。
——晴兒,你肯不肯嫁我?
那是她不顧一切的開始,是她為自己戴上枷鎖的一刻。
那時的她搖着頭,說“我出身低微,不奢望能有那樣的氣運,只要能幫得上殿下,能陪在殿下身邊就可以”。
這麽多年過去,她的确還陪在他的身邊,但那些或濃烈炙熱、或溫情脈脈的依稀過往,卻都已經漸漸被人遺忘了。
她随手選了幾匹絹布讓下人搬走,走過熟悉的回廊出來,坐在狹窄的轎中,隔着小窗格去看外頭來回追逐戲耍的幾名孩童。
孩子們并不知道,這天底下除了喜樂還有不得已。
不得已的事多了,人也就跟着變了。
長安城的街道繁華如往昔,卓晴卻頭一次覺得有些孤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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趁這幾日天氣好,賀政命人将府上的藏書都搬出來曬晾。
昭然早起便安頓着丫鬟小厮将書房裏的竹簡、書卷都搬到了院兒裏,地上鋪了草席,再把書都放上去。等他睡醒了,外頭的書已經晾好多半了。
他在裏衣外頭披了件袍子,趕忙幫着也去擺弄。
昭然笑他“懶起”,又說:“殿下要做就做好,別顧及着敷衍我,到了還得我再重收拾。”
賀政“啧”一聲,不滿道:“去年的事還拿出來提什麽?你瞧着,這次我一定把書曬好!”
幾人正在院子裏忙活着,便聽外頭傳來一個爽朗的聲音:“怎麽這麽多人,忙活什麽呢?……殿下在麽?”
昭然正跪坐在草席上分類書籍,一聽這聲兒,便驚喜道:“呀,翠華從鄉下回來了!”
說着,翠華便從院外走了進來。她穿着一件水碧色短襦,披着披風,走路風風火火的:“你們這是知道我回來,專等着我吶?”
賀政逗她:“是啊,專等你呢!快坐,事兒都忙完了?”
翠華得意道:“那是自然,這活兒我自小做到大,鄉下有幾家村子、村裏幾戶人家、家裏幾頭牛……我都門清!這回去了半年,把戶籍、丁數增減重新校對過,田畝、河堤、溝渠眼看着他們修繕的,可算是安心了。都說來年是大豐,可不能誤了事兒!”
賀政哈哈大笑起來:“不愧是府裏的大管家,這麽些瑣碎事情,你都能樁樁件件處置得當。欸!這王府裏沒有我可以,沒有你翠華可真不行。”
翠華啐道:“呸呸!什麽沒不沒的,淨說這些不吉利的。對了,聽說綠衫嫁人了,這丫頭真是,知會都不知會我一聲。她們夫妻怎樣了?”
昭然這才說:“好着呢,她跟着大也回鄉去了,算日子,也該回來了。你先去收拾收拾歇着,等他們回來,再去念叨他們。”
翠華立刻起身,笑着說:“好、好,你們是嫌我煩了,我這就走!”
“你這話……”
昭然作勢去打她,又被賀政拉住:“她一貫就這德行,你要跟她較真,可不是跟她似的,成了瘋丫頭?”
恰好姜瑜小跑着進門來,與翠華擦肩而過,互相道了個好。
“殿下,”他一溜跑到賀政身邊,“大也回來了。”
“回來了?”
“是,方才城門衛兵禀報上來的。說他帶了母親一同進城,是以先去給老母親安排住處了,要等會兒才回來。”
“好。”賀政把視線放回了手裏的書籍上,見姜瑜還站在一旁,便問,“還有事?”
姜瑜朝着昭然和其他下人們看了一眼。賀政會意,起身對昭然說了一聲,帶着他進了內堂。
關好門後,姜瑜才說:“殿下,衛兵還傳來大也的一句口信,說要即刻上報給你。”
“說。”賀政在盆裏洗了洗手。
為怕隔牆有耳,姜瑜湊上前來,壓低了一點聲音道:“大也進城後去跟衛兵打了招呼,随後便跟綠衫她們分開走了,走之前他交代城門衛兵,說‘城外巧遇羅剎女’,”姜瑜似乎糾結了片刻,頓了一頓才又說,“‘定為殿下覓此佳人’……”
賀政正在擦手,身形一滞,沒聽清似的問:“……什麽?”
姜瑜低着頭,又重複了一遍剛才的話。
賀政将面巾丢進銅盆之中,神色驟然一凜,就連聲音都有些冷下來:“胡鬧!”
“殿下……”姜瑜少見他發怒,一時也沒有反應過來他為什麽生氣。
“難道他不知……”賀政回憶起在龍勒地宮外發生的一切,“他确實不知道是她……”他轉身脫去外袍,臉上帶了幾分嚴肅,“替我更衣……先去見綠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