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始作者初現首鼠端(一)
始作者初現首鼠端(一)
蘭康坊玉寶十字街上,一輛馬車将将停靠在一戶宅子的後門外。那門頭上挂着四個大字——“安瑕繡坊”。整條街上除了這間宅子,餘下的都是些小門小戶,坊裏不算太熱鬧,來往車馬也都無人盤查。
後門裏迎出來兩名丫鬟,衣着還算利落,指揮着小厮将車上的一卷草席、一只牛皮兜子搬進後院,放在了石磨旁邊。
一名丫鬟離開了一會兒,請了一位打扮得稍顯精致的女子過來,那女子要年長些,約摸得有三十來歲了,二人都喚她作“許娘”。
許娘先問:“你們沒有随意翻看吧?”得到肯定的答複之後,她才掀起草席瞥了一眼,又把牛皮兜子打開來一道縫隙,看罷後吩咐:“貨沒問題,去請快鸠娘子——人來之後你們在外候着,不許再進。”
孟定青已經年近四十,容貌雖還看得過去,卻早已不複當年的英姿勃發。她過得不順意,嘴角眉梢都耷拉着,是旁人嘴裏最愛說的“刻薄相”。
她抱着一只木匣過來,神色一怔,先将木匣擱在了磨盤上,而後蹲了下去。她本想先去拿牛皮兜子,可伸出手後一頓,轉而拉開了一旁的草席。
雲芮正安詳地沉睡着,呼吸和緩,唇色有些淺,但沒有性命之憂。她手腳都被軟繩捆束住,眉心處插着一枚細細的銀針,正是造成她沉睡的根源。
孟定青長吐了一口氣,指尖在她眉心碰了碰。
許娘道:“拔出即可。”
孟定青于是小心翼翼抽出了那枚銀針,又見她遞過來一粒丸藥。
“銀針是封住她經脈,拔出來就能有點知覺了,路上再就水服送這丸藥,不出兩個時辰,人就能醒了。”許娘如是說。
收好丸藥後,孟定青才把視線轉向了一旁的牛皮兜子。她沒有直接打開,只是隔着一層結實的牛皮,用手指描摹着裏面人頭的形狀。因一直被存放在地窖裏,兜子上還透着些許的涼意。
“還是回來了……”她小聲重複了幾次同一句話。
許娘神情自如,恭敬地說:“娘子事已了,還請與我一同到內堂,将約定之物交予夫人吧。”
在她的指引下,孟定青再次抱起木匣,來到了繡坊內堂。她滿面失神,僵坐在榻上,目光不知望着哪兒,眼中似有無盡愁緒,又似有了解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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卓晴沒來得及換衣裳就過來了,手裏還拿着一柄被布包裹着的斷槍,與許娘耳語了幾句,走到孟定青面前,見她如此神情,不禁問:“還放不下?”
孟定青恍惚地回過神來,苦澀一笑:“夫人哪裏明白?——人一旦動了情,就是患得患失。”她看向卓晴,“夫人這般女子,想必不曾經歷,怕是也不會明白。欸,算我多言了……”她擡手将木匣遞過來。
卓晴沒搭她的話茬,只是輕笑了一下,掀開她手中的木匣,裏面裝的,正是另一半的槍尾。
前次孟定青來下訂時,就把一截槍頭押在了她這兒,是以她才确定這便是太/祖當年稱帝之前于戰場上失落的神兵,此刻頭尾兩截拼在一起,便更顯出這柄槍的不同尋常了——其長九尺、通體烏金,上刻“随沙”二字,古樸渾厚。
那槍身頗有些分量,以卓晴的手力,都險些舉不起來。
“好!”卓晴壓下心中激動,将兩截斷槍收起,“你我兩清,車馬已經備好,娘子請——”
她急着送走還有些悲怆的孟定青,交代許娘:“将她送出城去,你親眼看她走後再回來。還有,讓丫鬟去備我的車,帶些新織的絲綢緞子和繡品……待我回房更衣後,去臨海郡王府上拜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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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海郡王賀伏晟是當今皇帝的叔伯弟弟,也是永王一脈僅存的三個男丁之一,且是三人中爵位最高的一個。他的父親賀镪,正是當年攬罪自盡的永嗣王賀镕的親弟弟。
當年謀逆之事前,賀镪病卧,賀伏晟因侍奉父親全然沒有參與其中,因而最後得以保全一家,并在賀镪過世之後,順利承襲了郡王爵。
但賀伏晟這個“郡王”并沒什麽實權,沒有封地、沒有食邑,徒留了一個虛假的風光外殼而已。
今日天氣還算舒爽,賀伏晟和妻子崔王妃帶着一雙兒女,跟來探親的崔家小妹、小外甥在後花園裏玩耍。
崔家姊妹坐在涼亭裏說話,八角的涼亭,六面都挂了竹簾擋風,正對着幾個孩子。孩子們在跟師傅學騎馬,賀伏晟抱着小女兒坐在馬上,兩只手把着教她持缰。
一小厮忽然快步跑進後院來,先對賀伏晟行禮,又對崔王妃道:“安瑕繡坊派人來送絲綢布料和新繡樣,請王妃過目。”
崔王妃原本在跟小妹說笑,聽見這話,瞬間收起了笑容,無聲地朝賀伏晟看了過去。
賀伏晟對此置若罔聞,仍舊抱着女兒哄了幾句,才把孩子交給下人,翻身下馬,走到桌邊拿起熱茶啜飲一口:“算她們有心了,我陪你去瞧瞧?”
崔王妃臉色露出一個奇怪的笑,起身從下人手上接過披風,對妹妹說了句:“你照應着孩子,我去看看。”
崔小妹只覺得場面有些尴尬,但也不好多問,只應了一聲,看着夫妻倆一前一後往前院去了。她問一旁的下人:“才說來的是誰?”
她是從顯州來看阿姊的,正好丈夫進京來辦事,才帶着她一道來。原本崔王妃是想讓她們一家三口都住進府裏來的,可丈夫不肯,便只有她帶着兒子住了進來。
當年阿姊嫁入郡王家,也算是一門好姻緣,哪想趕上後來永王之亂,臨海郡王府雖最終沒有被抄沒,但畢竟風頭大不如前。從那以後,崔氏一族就不再把心思放在她們這一家身上了。是以姊妹二人多年未見了,小妹出嫁後,這才是她們第三次相見。
那下人不過是伺候外院的,随口便說:“來的是城裏安瑕繡坊的掌事夫人,人喚‘安瑕夫人’,府上的各式布料、綢緞、繡品……都是她們供的,一年總得來個七八上十趟,沒什麽稀奇的……”
崔王妃心中不痛快,但面上仍維持着大家閨秀的體面,等到了會客的廳堂側廊下,才腳步一頓停了下來。她回過頭,對着貼身丫鬟使了個眼色,那丫鬟立刻會意,帶着下人們齊刷刷退到了院外。
她背對着賀伏晟,擡眼看向不遠處的廳堂門:“她又來做什麽?”
賀伏晟停在她身後:“人還沒見着,這麽問……我也答不上來。”
“答不上來?”崔王妃輕笑轉身,往回走了兩步到他面前,揚起下巴看向他,“殿下……什麽不知道?”
賀伏晟眉心微蹙:“嗯?”
“你們究竟在做些什麽,這麽多年,我從沒過問過。”崔王妃挺直了腰身,回過身去,輕蔑一笑,“同樣的,你也別指望我跟孩子會與你同進退。崔家不是魚肉,我崔文瑛更不是。”
賀伏晟還沒說話,她便已經朝着廳堂走了過去。
卓晴正等在廳內,見有人進來,她立刻起身行禮,崔文瑛卻目不斜視越過她徑直走向內堂。她似乎是見慣了這場面,面色一絲未改,仍舊謙卑地低着頭,直至賀伏晟進門,緊走了兩步過來将她扶起。
“晴兒,怎麽忽然來了?”賀伏晟眼中帶了笑意,拉着她坐在榻上,目光看向了身旁擺放着的木匣,“這是……”
卓晴抽出手來,一邊打開木匣,一邊道:“奴為殿下預備的……生辰禮。”
“随沙槍?”賀伏晟一眼便認出了那把曾随他的祖先征戰沙場的神兵,目光頓時一亮。
“是,配以歸海游龍鞭、直道錘、東天戟,如今殿下的手中,已然有四件神兵了。”
“好!”賀伏晟拿起折斷的随沙槍,随意揮舞了幾下,“元極殿上,也不過才供奉着六樣柱國神兵和太/祖的禦劍‘醒玉劍’,而今我一人手中,便有了四樣!”他冷哼一聲,忽然回頭看向卓晴,“晴兒,能有你,實乃我之幸事。”
“不敢。”卓晴謙辭。
“紅娘子早年便入太/祖麾下,以她的資歷,立國加封之時完全可以封侯拜相。可惜她不願深入廟堂,三拒封爵,只收了這以東海打撈上來的靛、翠雙色魚鱗磨成粉、染成色的‘歸海游龍鞭’。最後太/祖還是強封了她為‘紅河縣主’,可她多年隐居,身故後,這條鞭便不知去處……至于這随沙槍,更是遺落數年,你竟雙雙為我尋回!晴兒,我真不知道該怎麽謝你!”
“這歸海游龍鞭既是太/祖所賜,送還殿下,也算是物歸原主,失而複得。随沙槍就更不必說——本就該是殿下所屬之物。”卓晴聽這一番話,有些喜不自勝,但還是忍住了笑意。
賀伏晟将斷槍放回了木匣之中,再次溫柔地拉住了她的手:“你這樣的惦記,比什麽奇珍異寶……都讓我覺得高興。”
“殿下……”卓晴兩頰忽然有些發燙。
賀伏晟不由分說将她攬進懷中,一手輕撫着她的後背:“這些年起起伏伏,還好有你在我身邊。當年大業未竟,從兄滿門折戟……我隐忍蟄伏、咬牙苦吞,到如今,你為我犧牲了許多,我都記得,晴兒,我必不負你。”
他這話說得激昂,卓晴頓時有些臉臊起來,忙抽身出來,往崔文瑛去的方向看了一眼。
賀伏晟似乎也意識到這裏不是說話的地方,理了理衣裳,抱起那木匣:“就不多留了,你坐坐再走,我是冬月末的生辰,還差一個來月,這份賀禮我收了,到時我等你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