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十不存三百人遴選(四)
十不存三百人遴選(四)
半年時間一晃而過,土堡從初來時的深秋,到寒冷的冬天,轉臉迎來了第二年的春暖花開。
幾位教習把一身的本領實實在在教給了這些女孩們,所有任務結束的當天,他們便悄無聲息地從土堡裏消失了。
铠甲兵們仍舊守衛在土堡四周,但已經沒有剛來的時候那麽讓人害怕了。
女孩們幾乎徹夜未眠,她們以為一切苦難已經結束,接下來,或許就能過上真正“衣食無憂”的好日子了。帶着這種祈願,唐婷再一次給與她交好的幾個女孩講述了卓晴曾經告訴過她的話,說要帶她們去長安、去開一座繡坊,和姊妹們不分離……
團子拉着爾籁問:“姊姊,我們真能去長安麽?”
“應該吧。”爾籁也不十分肯定,下意識向匡靜尋求答案。但匡靜壓根沒有在意這些虛無缥缈的讨論,而是在肚子上蓋了件衣裳,穩穩地沉睡着。
“應該是。”爾籁這回篤定道。她是在告訴團子,也是在告訴自己。
第二天清晨,沒有了教習來叫醒她們。唐婷還是習慣性地早起出門,打算繼續晨訓,結果剛打開門,就看見土堡四邊的箭樓上插上了牙旗,裏頭似乎還有人在動。
疑惑之際,卓晴忽然出現在了門樓頭上。
二人有半年沒見了,只這麽遠遠地一望,唐婷便有些鼻子發酸,低低地喚了聲:“阿正……”
她是被卓晴從親阿爺的手底下救出來的。
她的阿爺在河道上做幫工,沒個正經的住處,只有一艘破船,夏天漏雨、冬天漏風。他賺得一點小錢便去找人打酒,因而根本沒有人願意嫁給他。
唐婷是出生後被丢在河裏的,阿爺撿了她回家,随手喂點羹飯拉扯大的,打小便跟着去河道幫工,有時搬貨、有時拉船。
河道上都是男人,總會有歪心眼的,但那會兒她年紀小,也不知道怕,有幾次險些被別人欺負了,都虧她敏捷跑得快,才沒出什麽大事。
前兩年,阿爺搬貨的時候閃了腰,傷着了骨頭,再搬不了重物。她自己沒法留在河道上幫工,便把那條唯一的破船修繕一新,說要試着去河上撈魚。河上的船老大有認得她們父女的,便帶着她們一同出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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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女二人溫飽還算勉強,但要再說多的,就有些難了。
這麽過了一年,阿爺酗酒的毛病卻越來越重了,但凡腰疼,他就得來上幾口。他打的是最便宜的黃酒,每次打回來還得煮開澄清才能喝,可靠打魚賺來的微薄收入,根本就是入不敷出。于是他心生不滿,每次醉了,都會不由分說下手将唐婷狠揍一頓。
卓晴路過的時候,正撞見她被阿爺拿着木棍打得滿地亂滾。旁邊船上的人早都習慣了,連多餘的一眼都沒朝這邊看。
她哭嚎着躲開,又被捉回來繼續打,邊打嘴裏還邊說:“小崽子,養你有什麽用!狗日的吳老三家嫁女收了多少銀子……你什麽時候也能……”
叫罵聲戛然而止,唐婷喘着粗氣拿開擋在頭上的雙手,眼睜睜看着阿爺的腦門上出現了一道細細的血痕,就在眉心正中。
周圍的船只還是沒有動靜,河面上平靜得像是剛下過雨,連蛙叫聲都沒有。
卓晴站在岸上,收劍回鞘,垂眼看向她:“吃飯了麽?”
唐婷坐起身來,仰望着她高大的身影,怯生生搖了搖頭。
“跟我來。”卓晴沒有多說,只留下這麽一句話,便轉身離去。
唐婷在原地愣了片刻,看了看趴在地上沒了呼吸的阿爺,再看看河上無窮盡似的火光,當機立斷起身,從艙裏拿了一只洗淨的魚鳔包袱出來,連滾帶爬地跟了上去。
卓晴瞥了一眼問:“這是什麽?”
“幹淨衣裳。”見她停下,唐婷立刻也住了腳,三下五除二剝掉了自己身上的外衣,從魚鳔裏掏出一身衣裳來換上,“我每日在河上捉魚蝦,身上有腥味,這樣腥味不會進去。”
卓晴一愣,忽然擡手在她頭頂摸了摸:“你早想過走?”
“嗯。”唐婷點頭,“但他是我阿爺,是救我、養我的人,我總要報完恩的。現在他死了,我的恩也不必再報了,但願他下輩子做個好人吧。對了,你叫什麽……”
“卓晴。”卓晴忍不住笑起來,“你可以……叫我阿正。”
“阿正……”唐婷想了想,“你是當官的麽?”
“差不多吧。”
“女人也可以當官麽?”
“為什麽不行?”她走得有些慢,卓晴拉起了她一只手,“沁華郡主、紅河縣主都是巾帼柱國,正二品的勳官。”
唐婷搖頭:“沒聽過……我只知道鄉正、縣丞,他們都是男人,還壞得很!”
“那就記住他們——總有一天,他們會得到應有的報應的。”
“如果這報應總也不來呢?”唐婷看了看她拉着自己的手。
“如果總也不來,”卓晴用力握緊了她的手,“那我們就帶着報應去找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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卓晴就站在門樓上正中的位置,說遠不遠,剛好能看得見她臉上的表情;說近不近,她的眼神都被藏在了睫毛的陰影裏。
她身後站着六個蒙面人,正是六名教習。
何大敲響了銅鑼,與平日的集合令如出一轍。聽到熟悉的聲音,女孩們紛紛湧出來看。
卓晴總算開口,聲音裏不帶一點情緒:“半年前,我說過……你們學的,是怎麽讓自己活下去。今天,是活下去的第一步——接下來,我會給你們三天,這三天裏,沒有飯菜供給、沒有固定的作息、沒有人帶、沒有人教,全靠你們自己。”
她舉起手,指了指面前:“我腳下的這道大門,會在三天後的酉時四刻準時開啓。你們一百個人裏……”她閉上了眼,瞬間又睜開,“最多——只能活着走出一半人。”
操練場上頓時鴉雀無聲,人人都繃緊了臉,仰頭望着她。不少人臉上還帶着迷惑的神情,但大多數人都面色凝重起來。
兩名煮飯的婆子擡着一個巨大的笸籮,将一堆東西從上頭灑了下來,叮呤哐啷地落在了地上。
“這是你們一百人的名牌,按照每人奪取的名牌數量來排高低,拿到最多的是一等,拿到最少的是末等。”
“三天後大門打開,就像戰場上的士兵一樣——保住名牌者生,失去名牌者死。未奪取他人名牌者,亦死……”
四周箭樓上忽然齊刷刷射出了四只箭,都插在了門內的土地上。
“來拿你們的名牌吧。”卓晴停了一下,“最後……用盡你們所學,努力……活下去……”
衆人還未反應過來的時候,匡靜便一腳踏出,朝着堆成小山的名牌跑去。爾籁緊随其後,然後是唐婷招呼大家一起上前。
爾籁和團子都不認字,二人鑽進人堆裏去翻名牌給匡靜,匡靜開始一看不是自己的,就随手丢在旁邊。
“識字的都幫着看看!靜,這個是誰的?”唐婷拿了一把名牌出來,毫無芥蒂地問她,“不識字的人太多了,你們幫着念念吧,聽到的自己過來拿……”
匡靜白了她一眼,随口念出一個名字後便把她的手拍開。
其他人有樣學樣,都分散開來撿拾名牌遞到識字的女孩手邊。幸好平日大家相處得還算融洽,大部分人還處于似懂非懂的狀态,場面還算溫和。
然而找到最後,卻有兩個女孩說自己沒拿到名牌。
“怎麽會?”唐婷幫着一起在地上又找了起來。
名牌不過尺寸見方,鐵色有別于土地,應該是很容易看見的。但找了好幾圈,還是怎麽都找不到。那兩個女孩急得哭了起來,尤其其中便有那個缺了胳膊和腿的女孩,癱在地上死死拽着唐婷不肯松手。
“如蘭你別急……”唐婷想安慰她,耳朵卻機敏地捕捉到一聲弓弦發射的聲音,半年來練就的下意識反應讓她迅速躲開來。
是西北箭樓上忽然射出的一箭,準準地朝着她們而來!那箭正中如蘭的前胸,她臉上還帶着難以置信的驚訝表情,箭尖“撲哧”一聲沒入她的胸膛,她當場便沒了氣。
離得近的女孩們受到驚吓,發出一陣此起彼伏的尖叫聲,而後紛紛躲了起來。
“失去名牌者,死!”樓門上說話的是何大,他再次敲響了銅鑼,“九十九!”
因着這個變故,衆人總算心生警惕,不如原先那麽親近了。各自三三兩兩地聚成堆,慌裏慌張找地方躲藏。
匡靜被爾籁拽着藏在了倉庫門後,低低地笑了一聲:“看來有人……開局就知道要怎麽活下去了。”她的目光轉向一旁縮在爾籁身後的團子。
倉庫離得遠,只有她們三個早拿到了名牌的人來得及躲進來。
爾籁将門關上,跟團子一起查看屋裏有什麽能用來防身的玩意。
匡靜走到三大只水甕旁站定,自言自語道:“我一直在想,為什麽她會把我從死牢裏帶出來?……世上沒有這麽好心的事,起碼不會落在我頭上。”
她曾被關在暗無天日的地牢裏,等待着死亡的來臨。
監牢裏潮濕腐朽的木栅門,隔絕了她和所有人。那時她想,到了秋天,她就能徹底離開了——不止離開這兒,還能離開人間,說不定下地獄,她們都在那兒等着她呢!
“爾籁。”匡靜叫了一聲。
“恩,靜姊姊,你看用這個怎麽樣?”爾籁驚喜地從角落裏抄起一柄生鏽的柴刀來,“總能唬得住人吧!”
匡靜輕蔑一笑,摸了摸袖子裏藏着的玩意,小聲道:“我殺過不少人的……放心,我帶你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