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長安城再會舊時裳(一)
長安城再會舊時裳(一)
白日裏的長安城,總是以兩張面目示人。一道高牆隔開了皇城內外,以內空寂肅穆,以外喧嚣繁華。
永興坊是東城離皇城最近的一坊,裏面四分之三是宅地,住的都是皇親貴胄、士官大夫。
東南街交彙處的宅邸門口,一行十餘人剛停住腳。打頭的兩人翻身下馬,把缰繩交給随行小厮,相互推讓了一下,并肩往裏去了。
“南陽侯、汝清縣侯到!”
宅子裏的小厮迎出來,領着二人繞過前廳,去到了後園的湖心亭。一人正在亭中垂釣,才把魚鈎拉上了換餌,旁邊坐着一位清麗的女子,正幫忙抓着竿子,笑吟吟說着什麽。
“南陽侯郭玉,見過祁王殿下。”
“十六叔!我來了。”
賀政聞言回看過來:“呀,你二人怎一起來了?快坐!子琮,什麽時候回京來的?見過陛下了?”
郭玉行禮入座:“是,昨日才回來的,拜見陛下之時,太子和宣王都在,都見過了。”
賀政聞言目光一頓,而後才笑着點了點頭,對賀宥道:“你竟有時間來看我,不與你那幾個好兄弟在外頭鬼混了?”
“十六叔說的哪裏話?”賀宥“嘿嘿”一笑。他雖跟賀政差着輩分,但其實小不了幾歲,只是不當家,性子還似沒長大的小孩,“我與南陽侯是在坊門處遇見的,問了兩句,都是說要來見你,便一道來了。老實說……十六叔,我是想請你幫個忙的!”
“既是你求我,那我便得擺擺架子了。”賀政對身旁的女子說,“昭然,先帶汝清縣侯去堂中吧,把碧珠找來照應。賀宥,你去等我一會兒,我與南陽侯說上幾句。”
見二人有正事,賀宥便聽話地起身,對昭然笑道:“勞煩嬸嬸了——久不見碧珠姑娘,能否叫她給我上一道水晶糕,嘗嘗手藝退步沒有……”
昭然放下袖子理好衣衫,先對賀政點頭,而後才回他:“這話要叫她聽去,保管你再也吃不到什麽水晶糕……”
二人走後,賀政才招呼郭玉坐下,斂了笑意問:“在京城住幾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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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次進京是為陛下進獻新寶夜明珠,兩日後便走。”郭玉舒展的眉頭微微蹙起,“殿下,聽宣王說,你因果羅之死被停職兩月了,兩個月來,陛下也沒有召見過你……”
賀政倒了一杯茶水推到他面前:“我行事不周,險些釀成大禍。邊關若因我之失再起戰亂,怎麽責罰也是應該的。”
“在龍勒究竟出了什麽事?”郭玉把茶杯拿在手裏,“聽說當日你去觐見,陛下是屏退了旁人與你密談的……”
“子琮,所謂密談,那便是你不可知的。”賀政忽然帶了股上位者的嚴肅,“你是來為太子探口風,還是來探望我這個舊友的?”
“太子?我怎會為太子……”郭玉着急撇清的話戛然而止,而後失笑道,“是,你回來之後,宣王來見過你兩次,都被你婉拒了。他知我與你交情甚篤,所以才讓我來問問情況。不過直賓,我也是真來探望你——宣王和你于我郭玉,并非只可取其一。”
賀政滿不在乎地笑了笑。
郭玉又說:“你我十幾年交情,有些話我也不瞞你——誰都知道,你祁王是陛下最為看重的宗室子,身兼禁軍統領掌管京畿巡防,就連太子和皇後,都是時時惦記着拉攏你的。可太子為人何以擔當大任?立國之本,賢者得也。若你能站在宣王這邊,既是我大應之福,也是百姓之福啊……”
沉默了好一會兒,賀政才把剛剛換好餌的魚鈎再次抛了出去:“陛下最為看重……哼,子琮,你知道的啊,這份‘看重’,是以我雙親的性命換來的。陛下之所以看重我,是看重我與父親同樣的忠心——若我把這份忠心給了太子或宣王,你猜我還能不能被看重?”
郭玉沒答話,別開視線看向了水中漂浮的魚鈎。
“太子就是太子,宣王就是宣王。”
浮在水上的漂晃了幾下,賀政目光一動,起身拉起魚竿,拽上了一條肥碩的白鯉。他将魚兒的嘴掰開,解下鈎子,又再将魚丢回了水中。
“我勸你也少摻和進與你無關的事去。”
二人自是話不投機,雖為多年舊友,郭玉也不便再多說,又寒暄了幾句,就起身告辭了。
賀政慢悠悠收了魚竿,卻沒有着急起身,而是坐在原處定定地望着湖心中間某一處,面色冷峻,目光如炬。
賀宥在前廳等了好一陣,才見賀政換了身衣裳來了,連忙起身恭維了幾句。賀政當然看出他的心思,擺擺手讓他坐下:“有話直說。”
“嘿嘿,十六叔,不瞞你說,我今日是來給你說個好消息的。”
“你能有好消息?”
賀宥神秘兮兮湊過來:“聽說陛下要給你複職了,敕令已經發到中書省,估計再過不久就有人來宣旨了。”
賀政淡淡道:“你倒是消息靈通。”
賀宥帶了幾分得意:“可不?李騰的舅舅是度支郎中,和中書省來往頗多,知道的事兒多着呢。李騰好不容易打聽到的,特意讓我來給你說一聲!”
“然後呢?”賀政瞥他一眼,“這消息你今天不告訴我,過幾天我也能知道。就算我欠你個人情吧,你打算讓我怎麽還?”
賀宥的态度立刻軟了下來:“十六叔,其實是這樣的——聽說伊仙子那兒新請了一位畫師,是從并州來的大家,尤擅美人。我也想一睹其風采,十六叔……我記得你與伊仙子相熟,可否……”
賀政大笑:“你拿一個空人情來換我實實在在的人情,虧你想得出來!”
“這不是想借祁王殿下的光嘛……”賀宥也有些不好意思,苦惱道,“我都跟李騰、成益海兩個誇下海口了,十六叔,你可不能不幫我啊!”
賀政在他後腦勺上輕輕拍了一巴掌:“有時候也奇怪,黎王叔一代英豪,怎就有了你這樣的孫子?行吧……我差人去安排,争取複職之前,把你誇下的海口幫你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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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宮裏便來了消息,召賀政觐見。他已經兩個來月沒見過皇帝了,還好心中已有準備,立刻更衣随內侍出了門。
皇帝正在寝殿中,守在殿外的是負責北衙安防的禦林軍大将軍高晟。賀政被內侍領過來,他上前擋了一下,恭敬道:“陛下正在面見太子太師吳清詹,煩勞祁王殿下稍等。”
賀政點頭:“是我來得急了些,在外面等了一會兒就行。”
沒過多久,就見皇後帶人擡着一個籮筐來了。
她像是不知道賀政在這兒似的,驚喜道:“十六來了?久不見了,是在等陛下召見麽?”
“是,陛下正忙,我在外頭等等。”
皇後吩咐衛兵:“天兒這麽冷,怎叫祁王在殿外等着?領着去偏殿稍坐會兒,讓上點熱茶點心,誰教你們這麽做事的?”又說,“這是開州新進的一批柑橘,陛下讓後宮分發,我特來給他送點。一會兒也給你拿一些,直接叫人送到車上去……”
正說着,吳清詹便開門出來了。
他是太子的老師,年紀和輩分都長,皇後先出聲招呼:“原來是吳師父在裏面,還說誰呢,跟陛下如此談得來。”
吳清詹對她倒是沒有過分熱絡,只簡單行個禮:“見過皇後,見過祁王殿下,老臣還有事要辦,先告退了。”
皇後跟賀政一同進去,皇帝正坐在榻上飲茶,見他們來,笑道:“玉盧怎麽這個時候來了?”
皇後本名元玉盧,這麽些年皇帝一直這樣叫她。
她走到榻邊跪坐下來,親手剝了個柑橘奉上,又讓人給賀政手裏拿了兩個嘗嘗。等皇帝吃過了,這才又起身:“好了,你們叔伯兩個談正事吧,我也不在這兒礙眼,這就回去了。”
皇帝換了個舒服的姿勢,招手讓賀政上前一些:“一隊突厥騎兵十日前南下,在龍勒以北大肆劫掠,同時一隊步兵潛入龍勒城中劫走了劉榷。”
“什麽?”賀政吃驚,“怎麽會?”
“他們派了精兵,死傷數十人,硬是活捉了他。”
“是要為果羅之死讨公道麽?”
“為果羅之死不錯,但要說公道……哼,畢支有十四個兒子、八個兄弟,這些兄弟和兒子,分掌各草原,人人都觊觎他的位子,果羅只是其中一個。這些人不講綱常,誰拳頭大誰就統領草原,畢支恨不得他們弱一點、再弱一點,好穩固他的位子。”皇帝搖頭,“他不過是想借着這件事,再從我們手裏拿點好處罷了。”
“冬天草原不好過,他們會不會再生事端?”賀政憂心道。
“桓老将軍帶了三萬大軍從涼州到瓜州一線戒備,吳清詹對西北戰局熟悉,也懂突厥話,同樣明日啓程出發。倒不至于出大亂子,不過再損失些糧食財帛而已。”皇帝笑了笑,“果羅不是唯一的主和派,我們能拉攏他,也能拉攏其他人——一個散碎的草原,才是我們要的草原。”
賀政沉默地點頭,滿臉懊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