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瘋孟娘敗逐負心郎(四)
瘋孟娘敗逐負心郎(四)
“你怎麽會變成這樣?”孟芮哭着問,“你知不知道,這麽多年,我和阿娘就靠恨你活着!看到我,她就想到負了她的男人、想到她不堪回首的過去!我經歷過什麽,你知道麽?餓肚子、打耳光、潑冷水、罰跪、用腳踢、用棍子抽……可你怎麽不是那個讓我痛恨的人呢?你怎麽不是他了呢?”
雲舟默然良久,才說:“當年之事,錯全在我。我想過回來找你們……可是……”他嘆氣,“我也沒想到,會被自己最信任的人出賣。”
“誰?”孟芮問。
雲舟只以為她不過是想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麽,便把白無三、苗俊、沈鐵三人對他做的事全都說了,并說:“殘缺之身茍活多年……我已知足。唯獨死前無法忘懷,還沒有、沒有親眼見過一面自己的女兒。小芮,我是……快死的人了,神仙都難救,若恨我能讓你痛快,那便恨吧。”
哪裏想到,孟芮聽後卻憤然起身,強硬地背着雲舟下了山,說要替他殺了那三個背信之人。
白無三和苗俊前些年已經退隐江湖,多年不練功,早都生疏了,不過還留個名氣在,沒費什麽功夫,就被孟芮拿下了。苗俊死前還被逼供出了沈鐵的行蹤,這才有了此番葉梁縣之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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爾籁拿起柴刀往回走,眼睛一直盯着雲舟。她們這一趟只有兩個目的——帶回孟芮、殺死雲舟。礙事的沈鐵已經解決,接下來就該專心對付雲舟了。
但匡靜不作此想,她對爾籁比出一個“停”的手勢,懷疑的目光在父女兩人之間來回搖擺。
她走到雲舟面前,雙手撐在膝上,彎腰與他平視:“當年‘永王之亂’,你在其中,又有什麽作用?”
雲舟臉上已經有了溝壑,因失去了行動能力,顯得老态龍鐘。但他的目光仍舊清明:“吾可瞑目矣,娘子,動手殺了我吧。”
匡靜仍是笑:“我說個名字,你看對不對。”她湊到雲舟耳邊,悄聲說了句什麽。
雲舟瞬間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她:“你……你怎會……”
“你反正要死,是把秘密帶進土裏、還是留在世上,自己選。”匡靜直起身子,“爾籁——要她一只胳膊。”
孟芮還有些混沌,爾籁就已經踢中她的膝彎,将她摁在了地上。柴刀高舉對準了她的左肩,眼看就要砍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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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雲舟臉上露出了恐懼的神情,上身往前一送,整個人倒在了地上。他雙腿無力,支撐不住,只能側身躺在土裏,艱難地蠕動着缺了雙臂和斷了雙腿的身體,撕心裂肺地喊,“不要!我說——我說——”
“早答應不就沒這事兒了。”匡靜對爾籁揮了揮手。
爾籁會意,用刀柄敲暈孟芮,拖着她走到了遠處一棵葉片凋零的槐樹下,就地坐下,掏出一方汗巾來倒上水,專心擦起了柴刀上沾到的血。
匡靜扯着雲舟的領子讓他靠在輪車上,摸出一顆丸藥丢進了他嘴裏:“你脈象虛弱,活不了多久了,這藥吃了,讓你說話利索些——說吧,若有隐瞞,先死的可不是你。”
雲舟往孟芮在的方向看了一眼,匡靜也跟着看過去,卻是在看爾籁。
“只要你說出我想聽的,我就不會傷害她。”匡靜收回視線,冷冷道,“告訴我,‘永王之亂’,你知道什麽。”
雲舟苦笑:“想我雲舟一生……無負先陛下,卻負了自己的妻女……”
“當年,我因上告虔州大災實情得先帝孝宗賞識,先帝谷欠我于身旁留用……但那時青青已有身孕,況我志不在廟堂,便再三請辭……無奈先帝卻說‘太/祖重整天下、威震四方。成祖善信溫正、深得人心。朕離祖先之蔭不遠,但恐安危難繼。永王黨倚仗太/祖餘威,借口‘廢禍還政,重尊太/祖’,意圖禍亂朝綱!而今可用之人卻寥寥,怎能不叫朕心驚啊’……”
“廢禍還政,重尊太/祖?”匡靜不解,“什麽意思?”
雲舟神情嚴肅,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孝宗乃之成祖之子,而成祖……實非太祖的親生子,而是太/祖的親弟——當年因舉兵謀反失敗伏誅的寧王——之子!”
“也就是說……”匡靜的瞳孔微微有些放大了。
“太/祖一生,只有過一個親兒子,出生之後便被封為永王。只永王一脈,才是真正的太、祖、血、脈。”雲舟搖頭,“此事乃皇家不傳之秘,但在公侯王爵之中,卻是瞞不住的。永王黨一直在籌謀篡位奪權,拉攏文武大臣,我成了皇帝面前的紅人,他們便來試探結交。青青殺死的二位夫人,實是朝中兩方人馬博弈後的結果——他們都想在我身邊安插自己的人!青青替我解了這個圍……可我曉成大義,卻苦了她們母女兩個……”
“先帝感念我忠勇,待我如摯友,将太子的安危托付我手,雲舟不敢不從啊!逆賊起兵是驟然發難,當夜我正随太子在右監門衛将軍石大良家中作客,夜雨忽來不得歸,便又開了第二席。賊人派來刺客高手潛入府中,意圖刺殺太子與石将軍。我與賊人鏖戰許久,最終掩護得太子逃脫。但石将軍受刺,死在了當場……”
“來的兩名刺客,都是你方才所說‘眉山’的高徒。其中一人命喪我手,另一人受傷逃跑,我追上前去,卻又冒出來第三個人救她。那第三人在我面前露了臉,我本谷欠與她們決一死戰,但眉山恰好出現,我不敵,敗于她三人之手。她們趁亂遁走,我又帶傷冒雨想進宮去襄助太子,誰料傷重難支,竟倒在了中途……”
“待我醒來,一切已塵埃落定——太子順利登基、收攏兵馬,便是當今陛下!永王黨大敗,被牽連的王公官員足有上百人!”雲舟不禁笑起來,“血流成河、何為血流成河……那年就是如此!呼……我被陛下的人救起,安頓在他處養傷。我想去找回妻女,可身子不便,只好書信予我那三位兄弟,托他們照顧青青和小芮,沒想到……沒想到……”
他忽然有些激動起來:“他們勾結了永王餘黨,透露了我所在!那、那座宅邸本就為避人耳目沒什麽防禦,輕輕松松就被突破進來……他們使我受膑刑!砍去我的雙臂!讓我成了個廢人!我想一死謝罪,但陛下念之不忍,我只好苦苦掙紮度日。直到數月前,太醫說我已是強弩之末,再活不了幾個月了,我這才求陛下将我送來,能與她們見上最後一面……”
匡靜忽然問:“為何皇帝沒有替你報仇?”
“當年送信之事,是我自作主張,并沒有向陛下提過。後來被賊人傷成這樣,陛下如錐心刺骨、痛苦難當,但彼時陛下為平亂之事殚精竭慮,雲舟自是不想多與他說……”雲舟老淚縱橫,“他為我所做已足夠,舟不願再煩勞陛下了……”
匡靜歪頭看着他,輕笑一聲:“貴為天子,如若有心,便是你不說,又怎會查不出?”她抻了抻袖子,“永王黨餘孽?皇帝殺了永王黨那麽多人,還會留下幾個膽敢繼續生事的餘孽?容忍他們蹬鼻子上臉、殺到面前?”
“你……”雲舟的嘴唇顫抖起來,“你什麽……”
“沈鐵死前一句話都沒說,為什麽?三個人,只要交代出一個永王黨餘孽的名字,就能求你放他們一馬!為什麽不說?……他看見你第一句是‘三哥,你還活着’,若他們聯手害了你,會不知道你生死如何?”匡靜連聲問。
“沈鐵隐藏行蹤多年,你們是從白無三口中得知他所在,孟定青呢?又是從哪兒知道的?”她冷笑一聲,閉上了眼,“有人煞費苦心,倒真是下了一盤好棋。”
雲舟的表情已經不能用震驚來表述了,他不住地搖頭:“我、我不信……為什麽……他為什麽要這樣做!”
“若要我推測……”匡靜雙手抵在眉心,“正如永王黨真正的餘孽無法确定你‘雲舟’是否還活着一樣——他也無法确定‘眉山’是否還活着。雲舟在,眉山即便活着,也要忌憚三分,反過來亦是如此……他只要讓那些人知道,雲舟尚在、且可随時供他驅使,便能鎮得住那些想要靠‘刺殺’奪他性命的人……”
“可若你雲舟雙手雙腳健全,他又能靠什麽去留住你呢?”
她臉上泛起了奇異的笑:“我好像能明白他……又或許是天底下的瘋子,都能明白彼此吧……”
雲舟面色慘白,看着十分不舒服,嗚咽了幾聲,再次摔倒在了地上。
匡靜蹲下身去摸了摸他的脈搏,低聲道:“哼,這二十年你若敢自行了斷,也不會有今日的下場了。懦夫而已……天下第一又有什麽用?既逃不過生死宿命,也逃不過家人。”
“爾籁!”她起身喚道。
爾籁立刻拎着孟芮再次走回來,看了看已經暈死過去的雲舟。匡靜摸出一根銀針,看準了孟芮後腦勺上的一處穴位,指甲蓋抵着針尾,緩緩把針推了進去。
“砍下他的頭,帶上這女人,我們回去交差了。”
“好。”爾籁依言照做,但還是忍不住問,“阿姊,你看起來心情很好。”
匡靜上手捏了捏她臉頰:“這次我們一起去長安,我要拿到……解開我身上枷鎖的那把鑰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