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長安城再會舊時裳(二)
長安城再會舊時裳(二)
皇帝擡起一只手,輕輕撫在了賀政的頭頂。
“幾月前朝堂議事,宣王建議與突厥和談,太子建議用兵為上。二人争論不休,我問你意見,你說也覺得該和談,所以我讓你去與果羅秘密會面。你失敗了,但你幫我帶回了一個重要消息——殺手是從關中一路去到龍勒的。”
“十六啊……不可信之人,就在我們身邊。”
“很多人心裏都明白這件事,但他們從不跟我說。”皇帝拍了拍他的腦袋,站起身來走到窗邊,“‘永王之亂’當夜,乃父為我戰死,還有你的母親,也為皇後犧牲了性命。我知道,無論怎麽去追封、追谥、賞賜,都換不回他們。我當時真想把你過繼過來,可你知道為什麽沒有這麽做麽?”
賀政迷茫地搖頭,這還是皇帝第一次跟他提起這件事。
“當年永王造反,用來蠱惑人心的緣由,是怎麽說的?”
賀政猶豫了一下,看着皇帝等待的背影,才說:“永王逆黨……污蔑陛下非受天命,說要撥亂反正,還政于太/祖。”
皇帝嘆氣,轉過身來,面朝着牆上挂着的、用來供奉的幾幅歷任帝王像——從左往右,依次是太/祖、成祖,還有他的父親孝宗。
成祖和孝宗的畫像,都是端坐于正殿之上,莊嚴肅穆、不茍言笑。唯獨太/祖,供奉的是一幅“曠野奔馬圖”,據說是太/祖當年親自畫的,畫上的他着一身簡易戎裝,手持通體烏黑的九尺長/槍、□□禦一匹青色寶駿,馬上之人的眉目都有些模糊,卻能看得出一股恣意張揚的少年風姿。
“太/祖十七歲成名、二十二歲稱王、二十七歲受禪稱帝。但不管是戰亂結束前還是結束後,他的權力始終受到來自各方的掣肘與挾制。”皇帝揮手一指對面牆上的《應朝疆域圖》,“曾經助他從黃河以南、到黃河以北的江淮世家,以及河東、河北、山東的大家族們,還有他一手帶起來的幾十萬兵将,其争……堪比漢末三國之争!而當時所有人的目光,都釘在那個将傳承萬世榮耀和權勢的——儲君之位上!”
“太/祖的發妻早逝,是被追谥為恭文孝皇後的。皇貴妃尋氏出身河東大戶,為太/祖誕下長子延意,出生後即封為永王——衆人都以為,他便該是将來的太子。”
賀政下意識脫口而出:“永王是長子?”
天下之人皆知,太/祖只有兩個兒子。
長子賀玄英,便是後來繼位大統的成祖;而次子賀延意,則被封為永王,前半生無所作為,四十多歲皈依佛門,剃度之後去到了國寺“大法淨寺”修行,反而留下了不少佛門巨作,曾被傳為一段佳話。
此時驟聽皇帝說賀延意才是太/祖長子,賀政頗感震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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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點頭:“正是,因此河東尋氏被最多人押寶,那些人都指望着,将來尋氏與賀家共有天下,而他們能分得一杯羹。可誰也沒想到……太/祖的親弟寧王,會聯合皇貴妃的兄長、當時的吏部尚書尋獲臣一同謀反!此案有史書詳盡記載,自輔國公闖宮而起,以尋氏滅門、寧王自缢為終。但還有一件事,不曾被記錄在案……”
“前朝群雄紛争,最後得天下的,卻是草莽出身的太/祖。若非膽識勝天,又怎能坐上這個位子?宵小之輩竟想拿捏他,豈非異想天開!”皇帝忍不住大笑起來,“就在寧王自缢前,太/祖當着諸位股肱大臣的面,過繼了他的兒子賀玄英,對外稱其生母為恭文孝皇後,同時頒布诏令,将賀玄英立為了太子——”
他猛地轉過身來,盯着賀政問:“如今知曉這件事的人,已經沒幾個了。今日我告訴了你,你知道了,怎麽想?是否也覺得,朕這皇位得之不順?該還政于永王?”
“當然不是!”賀政果斷單膝跪下,答話聲铿锵有力,“成祖玄英,是太/祖欽定的太子!孝宗繼成祖位、又将皇位傳給了陛下——陛下的皇位來的名正言順,絕無可指摘!”
皇帝再次撫須大笑:“是啊……但并非人人都是你,想得明白其中道理。永王一族多年韬光養晦,直到朕繼位當夜,突然發動反叛。幸好朕天命護體,大敗賊人!那永嗣王賀镕一人攬罪自盡,谷欠置朕于爐上耶!明知他的兒子賀定隆才是主使,朕卻不能殺他!”
“老臣們和宗族長老聯名上書求情,甚至魯國公——百歲高齡,竟然親自跑到了朕面前,威脅着說出‘太/祖血脈不可使其斷焉’!……他們心知肚明,即便是造反,都要攔着朕殺光永王一脈!”
“可若朕退一步,便是陷成祖和孝宗于萬劫不複!”
賀政福如心至:“所以當年陛下……親自替十六推掉了父親、母親與魯國公盧家定下的婚約?”
“是。”皇帝舉目長嘆,“這些年過去,永王一大家,只餘下三個男丁,魯國公也換了人。老人們死的死、散的散,朕這口氣,總算才是松了一些。朕終有一日會老、會死,他們又何嘗不是?……我賀霄半輩子争鬥,怎能把視若己出的孩子,交到這些人手中?如今天下,早已不是他們的天下了。”
“陛下!”賀政顫聲喊,眼中湧上了淚。
“我只有三個成人的兒子,有一天,這天下也會交到他們的手上。他們的争鬥不可避免,皇位路前,不流血是不可能的……十六,你是個好孩子,不要讓自己卷入無端的争鬥,不要重蹈永王的覆轍。你父親最希望的,就是你能好好活着。”皇帝彎腰将他扶起,用力在他肩頭拍了拍,“大伯也一樣。”
賀政感激涕零,重重地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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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皇帝寝殿出來,賀政擦幹眼淚,一邊往宮外去,一邊細想剛才的全部對話,生怕遺漏了什麽。
太子和宣王之争愈演愈烈,皇帝分明看在了眼中,但今日一番話下來,顯然皇帝是不願插手其中的,并且還要求他同樣置身事外,确實有些不同尋常。
八年前“永王之亂”發生時,他才将将滿十四,一夜之間父母雙亡,給他帶來的打擊不可謂不大。
本朝封王除特許之外是要就藩的,他的父親封祁王後,因兼事禁軍統領便留在了京城。他承襲祁王位,又被皇帝接進了宮中,多年來一直親自照應,直到兩年前娶了側室昭然,這才得以出宮自己開府。
皇帝對他确實頗為倚重,不僅交予禁軍兵權,還讓他在兵部兼有副職,不到二十三歲,手中就握有了遠超同輩的實權。但這種倚重,既是偏愛,也是時刻懸在他頭頂的劍,警醒着他不能忘記八年前所遭受過的一切傷害。
他永遠不會忘記那一天,他是如何用一雙手,從無數屍體之中挖出了他的父親——
賀霆渾身上下被刀箭所傷,幾乎沒有一塊好肉,咽喉處被剜去了一大塊連着血肉的骨頭,只剩下了一個洞。
後來在東宮之中,他們又找到了母親的屍骨。她身上還穿着太子妃服制的衣裳——是為掩護當時的太子妃、當今的皇後逃跑,才被叛軍捉住,生生折辱至死的。
眼看快到宮門處,賀政忽地住了腳,回過頭往四周看了一大圈。
值守內門的是左右監門衛的兵士,有人來問詢:“祁王殿下,是有什麽事麽?”
賀政道:“昨夜落枕,脖子有些擰了。沒事,我這就出去。”他最後又往身後看了一眼,才擡腳出了皇城門。
外頭牽馬等着的護衛叫姜瑜,大也新近跟綠衫成了親,這個月初一道回鄉見母親去了,還得些日子才回來。
“殿下。”姜瑜遞過缰繩來,“咦,殿下怎麽了,臉色有些不好?”
賀政翻身上馬,緩緩地搖了搖頭:“方才出來的時候,我總覺得……”他頓了一頓,沒把下半句話說完。
之所以出來的時候一步三回頭,是他覺得似乎有人在暗地裏盯着他,可他回過頭去,卻又找不到那股怪異視線的來源,着實心裏有些不安。
“罷了。”他擺擺手,解下一枚腰牌遞給姜瑜,“去一趟善才坊找伊仙子,就說後日讓她空出一天,我要帶賀宥去見那并州來的畫師大家。你再派人告訴賀宥一聲,後日一早,先帶着他那幾個狐朋狗友來家裏找我……”
姜瑜接過腰牌放在胸前,垂首目送着馬兒跑遠了,這才騎上自己的馬,往城西的善才坊去了。
就在二人離開後不久,偏門裏列隊走出來了十幾名宮女,都是剛滿二十五歲要被放出宮去的。帶頭的女官給守門兵士查驗過腰牌與名單,核驗無誤後才把這些人放出來。
其中一宮女是胡人長相,站在宮門外左右張望了一會兒。
有人問:“阿奇舒,你回哪兒去?”
阿奇舒笑着搖頭:“我還能回哪兒去?家都沒了,能有個安生落腳處就不錯了。姊妹們路上都小心些,往後怕是不能再見了。”
衆人你一言我一語地道了別,獨剩下了阿奇舒一個。她悄摸從兜囊裏掏出一把銅錢來,趁旁人不注意回去,塞給了守門的将軍,小聲問了句什麽。
那将軍見慣了這些事,假意推脫一下便收下了錢,而後也回了她幾句話,便見她高高興興往西邊道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