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瘋孟娘敗逐負心郎(一)
瘋孟娘敗逐負心郎(一)
秋寒漸深,玉器行上月底新接了一家趙姓大戶的活兒,是趙家長孫趙遠要為其将過八十大壽的祖母——閻太君祝壽。
趙遠從西北的石料販子手中高價購得了整塊的白玉料子,親自描了“芝仙祝壽”的紋樣,想制作一套飲食器皿在壽辰當日獻上。因其繁複難成,他便找到了花婆婆:“聽聞宮中的‘金刀匠’葛師傅出宮後,一直與貴店往來,可否請到他老人家出山?價格好說……”
花婆婆多次推拒,但趙遠不依不饒,幾次三番前來托請,甚至跑到了富通坊,一副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樣子。花婆婆無奈,只好應承下來,但說葛師傅年邁,早已不親自執刀,只把這活兒交予他的關門弟子,月餘方可成。
這“關門弟子”說的就是爾籁。
半來月,她一直呆在在刻房裏,一坐就是整天,從切割、起形到現在,已經初具雛形了。每樣器皿都以一種祥瑞為形,分開看,還只覺得有些巧思;合在一起,便顯匠心獨具了。
爾籁要就天光,坐在窗邊,匡靜則拈着瓜果斜倚在靠背牆的榻上,看着她一點點下刀去切改那玉石。
即使在家,匡靜也穿着講究。掐腰的裙衫自然垂落,就這麽随意地一靠,便勾勒出了她柔美的身姿。
陸柏在旁邊替她剝瓜果、沏茶,卻又不敢直視她,只好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爾籁做工。眼見那些仙鶴、靈芝、蟠桃、雲山在爾籁手下漸漸成形,他頗有些好奇:“得學上多久,才能到如此境界?”
“五年。”索性閑來無趣,匡靜便搭着他的話說了下去,“這玉器行剛開的時候,請的是宮裏放出來的匠人師傅,花婆婆叫我學繪樣、爾籁學玉刻。頭先那老師傅還嫌我倆是女兒,不好好地教,哼……過了沒多久,卻逢人就贊‘兩女徒好學,耐得住性子,比誰家男兒都争氣’了。”
陸柏有些驚訝——爾籁耐得住性子他是信的,可若說匡靜也如此,那便有些難以想象了。
匡靜沒看到他的神情:“爾籁刻苦,只要不去殺人,白日裏就一天掰成兩天地學。尋常學徒四五年才能學成出師,她才兩年就獨當一面了。”
聽到她如此輕飄飄地說出“殺人”二字,陸柏還是忍不住抖了一下:“二位……是打小就開始做……做……”他磕磕巴巴半晌,還是沒說出來那兩個字。
“想知道?”匡靜的笑容帶上了幾分其他意味,看着有些瘆人了。
“不、不……”陸柏知道自己多言,連忙窘迫地低下頭去,又想着說些什麽岔開話題,便問,“那老師傅呢?”
匡靜從他手裏接過一杯熱茶,指尖在杯沿叩了叩:“既已是無用之人,那自然是……去他該去的地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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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處了這些天,陸柏自然聽出了她的弦外之音。他目光一緊,後背到脖頸都開始發僵。
“你曬的這茶不錯。”匡靜飲盡茶水,将空杯遞回給他,“再來一杯。”
那邊,爾籁正專注地盯着手中的玉器,壓根沒注意到這邊發生了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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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露過後沒兩天,長安就來了新任務,這次池光祿沒來,是由一名蒙面人專程送來的。信件直接遞到了花婆婆手裏,她确認過火漆完好後打開來。不知上頭寫了什麽,讓她瞬間皺起了眉頭。
匡靜一如既往在刻房裏陪爾籁,見花婆婆掀簾子進來,便豎起一根手指放在嘴邊,起身出來才問:“什麽?”
花婆婆遞上拆開過的信件:“來了新任務。”
“她元氣大傷才歇了多久?卓晴可真會為難人。”匡靜沒了好氣,信都沒接便要回去。
花婆婆忙道:“這次的目标可不是尋常人——”
匡靜半信半疑接過信來,一目十行地掃過頭一頁:“雲舟?”她神情忽然舒展了,“是孝宗親封的‘第一刺客’雲舟?”
“正是。”
匡靜略一思忖,反手掀開簾子一角喚道:“爾籁,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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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舟此人,早年間拜過幾家門派,因天資聰穎、開悟極快,博采衆長、融會貫通地自創了一套“舟行劍”,其劍勢之利、之快,一時之間難有敵手,很快便名聲大噪。
但若僅僅如此,那他也只是泯然衆高手的其中之一,難有機會留名于世。
先帝孝宗在位的太熙九年,虔州連降一十三天大雨,洪水肆意、堤壩崩決。孝宗親批百萬救濟的錢糧下發,派遣戶部大員押運,到當地之後,由虔州刺史崔文亮親自接手。
然而這錢糧未及發放到百姓手中,便被虔州上下官吏層層盤剝貪墨。
巨貪大鱷們借此富甲一方、擁兵自重,數萬災民卻因得不到救濟而大批喪生。
彼時的虔州,如同人間煉獄,不僅易子而食這等駭人聽聞的慘事日日有發生,而且爆發了幾次大瘟疫,百姓苦不堪言。
崔文亮連同治下的各級官吏,派兵把守住了進出虔州的幾條要道,禁止百姓随意出逃,意圖截斷災情未定的消息,對上粉飾太平。
雲舟的母家正是虔州人,聽聞災情嚴重之後,他便一路輾轉回去,到當地滿目所見皆是瘡痍。與他最為親近的姨母臨終之前,要他想法子,救救虔州的百姓。
于是,做了一輩子孤膽劍客的雲舟,糾集了幾十名願拼死一搏的災民、帶着一封蓋着無數血手印的“萬民血書”,選了一處守備力量最為薄弱的封鎖線進行突破。但災民們早已虛弱不堪,鏖戰一夜過後,幾十上百人的隊伍,只有武功高強的雲舟一人活了下來。
他千裏迢迢北上都城、避過了十餘次追殺,披荊斬棘,一個月後方才抵達皇城。
彼時的他也已是強弩之末,但事情刻不容緩,他強撐着一口氣從下水渠潛入皇宮,藏匿幾日後悄無聲息地出現在了皇帝與百官對坐論事的正殿之上,當堂控訴地方官吏的累累惡行,并将“萬民血書”呈上。
其上所載,字字泣血、觸目驚心!
孝宗秉性溫和,但在聽聞此事之後驟發震怒。他命人将雲舟安置在宮中休養,親派六部的兩位正四品官員與京畿将領趕赴虔州,以雷霆之勢扣押了地方官員一百四十五人,抄沒家産填補民用、接管各地官衙整治災情、救濟災民。
與此同時,包括崔文亮在內的虔州首犯十二人,被同步押解京城。
這是大應立國三代以來,牽扯最大的一樁貪腐案,時人稱作“太熙天貪案”。此案從審理到辦結,只用了不到半個月,最後一共砍掉了三十六顆腦袋,才被徹底平息。
安定地方後,孝宗下诏表彰雲舟,贊他“忠義為公”,并要封他一個閑爵作賞,但雲舟幾次不受。于是孝宗改賜他“天下第一”的四字親書,另賞金銀布帛及宅邸,額外還送了兩位美夫人,一位稱“如意”、一位稱“合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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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我記得。”匡靜道,“被賜二夫人後沒多久,便另有一位俠女——‘快鸠’孟定青,抱着一嬰孩追到京城,說與雲舟私定過終身,孩兒也是他的……”
爾籁有些奇怪:“既已有婚約,為何不能推掉皇帝所賜夫人?”
花婆婆嘆氣,話裏有話道:“皇恩難卻,再拒就顯得不識好歹了。”
“對,理由不外乎兩種。”匡靜點頭,“其一,這雲舟見色起意,見二位夫人貌美便忘了遠在他鄉的結發妻;其二麽……他一舉成名天下知,卻不肯留在皇帝眼皮子底下,你想——一個能孤身沖出地方軍隊封鎖、無聲無息潛入皇宮的頂尖高手,不客氣地說,若他想的話,連皇帝都能殺!我若是皇帝,想到這般人物不能為我所用,也是要夜不能寐的!”
爾籁似懂非懂地點頭。
“說什麽皇帝性情溫厚,哼,古往今來,哪裏有溫厚的皇帝?權勢在手、天下在手,難保不會變。雲舟不受官職,還可說是清高,但金銀、美人再不受,便會讓高高在上的皇帝疑心。若皇帝真存了殺他的心……”她笑眯眯比了個殺人的手勢,“那接下來要被肅清的,就是他雲舟了。”
爾籁有如醍醐灌頂:“啊,明白了。”
花婆婆接着念信上後幾頁的內容:“孟定青沖入所賜宅邸,要雲舟再兌現承諾與她攜手天涯。雲舟卻說‘江湖志遠,某意在報效君王,如今的一切是再好不過了’。那孟定青聞言暴起,當場誅殺新婚燕爾的二夫人,又要當着雲舟的面,殺死自己十月懷胎生下來的嬰孩……”
陸柏驚道:“竟有如此狠絕的母親?”
“少見多怪。”匡靜冷哼一聲。
“孟定青與雲舟大戰數個回合,無奈她産後尚未完全恢複,最終惜敗。臨走前,她抱走了二人的嬰孩,并留下一句狠話,說‘來日女兒長成,必要你死于她手,以報今日之辱’!”
花婆婆惋惜不已。
“此後她便不知所蹤,而雲舟也在兩個月後失去了行蹤。直到先帝駕崩、‘永王之亂’暴發——據傳,有人曾在那晚的奪位大戰中見過雲舟,但暴/亂平息後,就再沒有人聽說過有關他的消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