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孤煞女獲救拜阿姊(二)
孤煞女獲救拜阿姊(二)
臨到入夜前,掌櫃媽媽來查看新進的幾個孩子,看到二賴之時,忽然眉頭一皺:“這貨色你也買?白白費老娘的錢是不是?”
大黃牙忙拱手告饒:“媽媽這話說的,咱院兒裏也不是光有諸位姑娘們呀,還得有丫鬟粗使不是?這丫頭我是花了這個數來的……總比那買個小丫鬟還便宜!”
掌櫃媽媽冷哼一聲:“也就是便宜!罷了,叫她去伺候姑娘們吧……”
話音未落,便見二賴朝她一頭撞過來。
二賴自小劈柴、放牛,力氣大起來連瘋牛都能被制住,立時将掌櫃媽媽撞得人仰馬翻,連聲叫喊。
她惡狠狠地吼道:“我要回家!你們放我回家——”
“好哇!你這死丫頭片子,敬酒不吃、非得吃罰酒!來人——”掌櫃媽媽被人扶起,氣得不輕,“給我拖出去打!狠狠地打——”
惡仆們當即沖上來将二賴團團圍住,腳踢拳打,毫不留情。二賴雙手護着腦袋,蜷成一團,咬牙挺着,一心只想着“要回家”。
其餘幾個一同進來的孩子都被帶走了,只有二賴挨了一頓惡揍、還被繼續關在了柴房裏。
她一夜沒合眼,一直盯着門外看守的動靜,只等到雞鳴過後、外頭的看守換班閑敘,便偷偷打開了門,趁着他們不注意,鑽進了一輛運菜車的大缸子裏。
那缸子是用來裝醬肉的,隔幾日才來,把舊缸子帶走、新缸子留下,剛好讓她趕上了。
推車的腳夫卸完了貨,便拉着車出門往城外去。趕上腳夫去路邊解手,二賴費了大勁爬出來,渾身沾滿了濃酸的醬味,憑着來時的記憶,足足走了五天,才找到了家門。
頭一個發現她的是賴賴,也是剛出來喂雞,一看見她,籁籁連笸籮都不要了,忙拉着問:“老二,你怎麽啦?阿爺說你路上丢了……”
二賴搖頭不語,心酸得厲害,兩只腫眼泡蓄滿了淚,一下子便哭了出來:“阿姊……”
不想這一聲,卻驚動了屋裏的爺娘。阿爺出來一看,見是她,頓時慌了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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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當着她的面商議:“這可怎地呀……當初是按了手印的!那些地方的人,個個都是殺人越貨不眨眼的!若是被知道了她逃回家來,怕不是得連累了一家子!”說完,便将二賴捉住,“老子這就将這不知好歹的丫頭送回去!”
賴賴忙過來阻攔:“阿爺、阿娘,這是做什麽?不是說二賴出門走丢了?你們要将她送到哪兒去?松開她、松開——”
阿娘反剪她雙手,将她生拉硬拽了回去,一進屋就給了她一個響亮的耳光,還罵了幾句“懂個球”、“你那些行頭錢哪兒來的”……
二賴發瘋似地叫着“阿姊”,卻只看見五兒掀開門簾往外探頭。
他并不明白發生了什麽,只覺得精彩熱鬧,看着阿爺把二姊捆了繩子丢上車,“咯吱咯吱”地笑起來,甚至拍着巴掌直叫好。阿娘慌裏慌張将他拽了回去,躲在屋裏,隔着門往外偷看。
“阿娘……阿姊……五兒……”
二賴又累又餓,疲憊不堪,被阿爺扛在了肩上,眼前模模糊糊的,就這麽看着那間熟悉的小屋、小院,漸漸地離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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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這麽着,二賴再一次回到了“春風樓”裏。
為防止她再逃跑,大黃牙先命人将她一頓惡揍,又壓着給她剃了半截頭發,最後将她關在了半人高的竈洞裏。
她腰都直不起來,每天只能拿到一碗水和一口剩湯,半個月下來,渾身都疼得虛脫浮腫。
她慢慢知道認命了,從剛開始的嚎啕大哭、到後來的抽泣、再到最後的安靜,已經徹底失去了逃跑的念頭。
大黃牙見她服軟,總算把她放了出來,滿意地看着她失神的雙目,吩咐道:“派到柴房粗使吧,這面目別叫客人瞧見,吓壞了尊客們……”
二賴在柴房之中,整日佝偻着瘦小的身子,起早貪黑、劈柴挑水,順從地承受着日複一日的折磨與痛苦。
若說從前她心中最為重要的信念,是對未來的期許,想着有朝一日能吃上飽飯、過上好日子,那麽現在讓她強撐着活下去的,便是無窮盡的恨。
在尚未學會如何去“愛”的年紀,她就已經對“恨”刻骨銘心——她恨大黃牙、恨掌櫃媽媽、恨人人谒拜的皇天後土,更恨無情的家人。
每天有無數次,她會經過蓄滿水的深井邊、會拿起鋒利的斧頭、會親手燃着噼啪作響的柴火……她很輕易就能脫離這一切,但她知道她不能死。
她還沒為自己報仇,怎能先于那些她痛恨的人死去?
她不識字,便用燒完的柴灰抹在指尖上,在柴房的土牆上一遍一遍地畫阿爺、阿娘的像,又一遍一遍地用柴火棍刮掉,以致于地上慢慢積了一層土灰,露出了裏頭的牆坯。
她在雜役房的草垛上睡了一年多,即便在睡夢中,也像頭山野小獸似的,整個人蜷縮着,一有任何風吹草動,就會立刻被驚醒。
第二年,“春風樓”又買進了幾個女孩,伺候的丫鬟不夠用,大黃牙便想起了二賴,叫她洗臉梳頭拾掇了一下,一同帶去給姑娘們挑選。
二賴自來這兒之後就沒穿過新衣裳,身上的裋褐短打已經被煤灰髒透了,不僅黑、還黑得發亮,身上、頭發上都長了虱子。管柴房的姨娘嫌棄地将她丢進水池裏,敷衍地搓洗了一遍,在她背上狠狠拍了一巴掌:“背挺直!你要是真伺候了姑娘們,這模樣可不行!”
二賴用警惕的目光瞪着她,被迫換上一身前院丫鬟的裝束,又紮了兩個童髻,跟在一隊女孩們後頭,慢吞吞地走了出去。
每年選丫鬟,都是從頭牌姑娘開始選起。
“春風樓”如今的頭牌共有兩位,一是今年才只十六歲的“雲容娘子”、一是已年過二十四的“黎娘子”。
二賴沒來過前院,自然誰都不認,獨自瑟縮在角落裏。
哪知黎娘子偏偏一眼看見了她,站在樓上點了點,捏着帕子問:“她叫什麽?”
“回娘子,她叫……”大黃牙本想巴結一下黎娘子,哪知話說半截,卻死都想不起來這丫頭叫什麽名字,便頓住了。還是旁邊仆役提醒:“二賴。”
“對、對,二賴!二賴!”
“二賴?”黎娘子細眉微蹙,略帶嫌棄道,“這也太難聽了,怨不得……人如其名。”
“欸,是、是,窮苦人家,起名兒都如此。”大黃牙又嬉皮笑臉地說。
“要來伺候我,這名兒可不成。”黎娘子帕子一揮,“這樣,今日起,你便叫‘爾籁’如何?——鳴籁之聲,其音萬殊……呵,不錯、不錯!”她從腰上解下一枚玉珏遞給仆役,“這便是我的腰牌,你可拿好了,在這‘春風樓’裏,是獨一無二份的玩意!”
說着,她有意無意瞟了雲容一眼,似是立威。雲容只是淡然淺笑,并沒回應什麽。
大黃牙立時在爾籁膝彎上踢了一腳,讓她跪下,将玉珏塞進她手裏,惡狠狠道:“聽見沒,今日起,你便叫爾籁了!”
剛一開始,爾籁還有些奇怪,為何黎娘子年紀大了其餘姑娘們許多,但還是能做頭牌。沒過幾天聽其他丫鬟們嚼舌根,才知道黎娘子原來是官伎從良,給一地方上的官員做了妾,結果好日子沒過幾年,那官員調遷去他處,竟又将她轉手賣掉了。
這黎娘子為人尖酸刻薄,嘴上向來不饒人,但偏巧有一支極為拿得出手的名舞,便是當年被太祖寵冠六宮的“康婕妤”獨創的一支劍舞——《青城山色》。
康婕妤是治平十八年入的後宮,靠長袖善舞成了太祖跟前的大紅人。這一支舞曲,她一跳就是十四年,直跳到了治平三十二年、太祖辭世前。
黎娘子曾在教坊習此舞,每每一舞,遍得王公盛贊。因而雖然曲折到了這“春風樓”裏,年紀也不小了,但仍有面子和名聲在,當地的世家子弟都愛來此看她一舞,以為榮光。
她自知容顏漸老、姿色不比那些年輕女孩們,便苦心在舞藝上下功夫,以求長享富貴榮華。
她時常後半夜才睡、午後才起,用過飯,便開始在屋子裏頭練舞,一練就是兩個時辰。等她練完,便得丫鬟來伺候捶腿捏腳、浣衣洗漱。
她正是看中了爾籁在柴房幹活,人皮實、經得起折騰,這才挑了她來伺候。
來之前,爾籁心中還有些打鼓,但好在黎娘子全身上下最毒的就是一張嘴,除了時常罵她幾句,也沒什麽難伺候的。
黎娘子跳舞消耗大,白日裏淨睡覺去了,只要她睡着,爾籁便也不必忙活,只需趴在她榻腳,等她何時醒來,随時能找見人就好。
有天夜裏,爾籁伺候喝得醉醺醺的黎娘子就寝,幫她脫下髒衣蓋被,她翻了個身,在爾籁頭上摸了摸,嘟囔了一句:“懂事孩子……手腳利索、話也少……別像姊姊我……”
她嘆了口氣,手落了下去。
爾籁将她的手掖回了被子裏,腳步輕悄地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