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孤煞女獲救拜阿姊(一)
孤煞女獲救拜阿姊(一)
爾籁原不叫“爾籁”,她是家中的第二個女兒,長姊被爺娘喚作“賴賴”,她順着排下去,便成了“二賴”。
二賴的爺娘是绛州村裏的農戶,村子不大,攏共只有不到四十戶人家,都是前些年逃避戰禍來到此處的,祖姓各異。
先來的幾家搶占了周圍的好田地,後來人多了,餘下的田不夠分,衆人就推舉了村正,按照各家的“丁”數來分田地。
太祖一朝曾先後頒布過“新開之地歸墾荒之家”的《永寧地租令》及“丁不避女”的《丁産法》,但幾十年過去,各地的法條有了不小的變動,更不要說如此偏僻的鄉下,根本難做到人人執行。于是村子裏的新田只分給新出生的男丁,為此各家便都憋着勁生男孩。
二賴的爺娘一心盼着能多生幾個男兒、分得幾處田産,不想頭胎生出來就是女兒,緊接着第二胎、第三胎,還都是女兒。
這下爺娘的盤算落了空,不僅二賴的名字敷衍,剛出生的三妹也被随意叫了“三女”。
三張嘴嗷嗷待哺,爺娘便琢磨着賣個女兒換些錢糧貼補家用。
賴賴年齡大了,聰明記事,不好賣;
二賴打小臉上身上毛多、眉毛粗濃,又黑又瘦,像個小猴兒似的,賣不上好價;
只有三女,年紀又小、長相也乖巧,很快便有人家願意出價來買。
就這麽的,三女就被賣了出去,家裏便只剩下了兩個女兒。
賣掉三女的第二年,阿娘總算如願生了個小阿弟。夫妻倆歡喜得很,每日“我兒”、“我兒”地叫着,于是小弟幹脆就叫了“五兒”。
這一年,賴賴六歲,開始跟着阿爺下地去幹活——
阿爺擔着糞水到地裏,她就拿着葫蘆瓢幫忙潑肥;
阿爺要犁地,她就排着隊去鄰村的財主家借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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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兒太小,阿娘每日需得做飯、縫補,忙不過來,就把五兒拴在炕上,讓二賴從旁照應着。
二賴每日吃得清湯寡水,食不果腹,有天不小心打了個盹,睡了過去。五兒爬着爬着,一個巴掌掀翻了裝針線的笸籮,被掉出來的針紮了手,立刻嚎啕大哭起來。
阿娘恰好在外頭燒火,火急火燎跑進來一看,二話沒說就把二賴拎着狠狠揍了一頓。當晚阿爺帶着賴賴歸家,聽說這事之後,便罰二賴去羊圈裏睡一晚。
二賴吓得瑟瑟發抖,也忍不住哭起來,但被阿爺厲聲喝止,渾身哆哆嗦嗦。
盡管如此,她還是被扔到了羊圈裏,因為害怕,只能捂着嘴巴小聲抽泣,戰戰兢兢度過了頭一個漫漫長夜。
因州城裏一時時興起“着假髻”,頭發成了極為搶手的玩意。但即便是莊戶人家,也講究“身體發膚、受之父母”,除了剛出生的嬰孩剃胎毛,很少有人會給孩子們剃頭,以致于這假髻便多從高麗等國收進,而後高價轉手賣出。
可阿爺聽說了這事,立刻找人問了收頭發的價——不同長短的頭發剃下來,最少可換數升米,若品質上佳,有的甚至可換一鬥、乃至一斛。于是他千方百計從城裏請來了一位二道販子,讓給瞧瞧兩個女兒的頭發,能換多少米。
雖則自小吃喝上欠缺,又成日在田間忙碌,但賴賴長得很好,不僅五官秀麗,還有一頭順滑光亮的烏藻長發。二賴就長得差了些,一直黑瘦黑瘦的,兩條濃眉愈長愈連心,眼看快要長到一起去了,再加一頭幹糟糟的頭發,時常亂蓬蓬的,顯得邋裏邋遢。
二道販子摸着賴賴的頭發,喜不自勝,但又想講講價,便說:“這還像回事……可近來咱們手上收的有些多了,怕是回去也賣不上什麽價……要不你們再找人瞧瞧?”
阿爺是費了大功夫才找到這人的,哪裏肯輕易讓他走?立刻拉住了人:“別呀!再瞧瞧、再瞧瞧!”
那人硬是裝出無奈道:“這一把頭發可值個七八升,但這個你瞧瞧,真是賣不上價……”他看了一眼二賴,“不若如此,我共給你鬥米,将這兩個女兒的頭發都收走了,如何?”
一鬥米夠一家子吃段時候的,爺娘先是欣喜,又想不能輕易松口,便要擡價。
可那人一聽她們還價,扭頭就走,二人急忙又把人叫住,咬了咬牙:“成!鬥米就鬥米,這便賣了!”
如此,兩個女兒的一頭垂髫童髻,便被從從根上剃了個精光。
姊妹倆自然是不肯的,一齊大哭嚎啕,不斷掙紮着喚“阿爺”、“阿娘”,可爺娘二人甚至上手幫忙按着她倆,好讓那販子帶來的人方便下手剃頭,絲毫不顧兩個女兒的哀嚎懇求。
等頭發到手,那販子便按照約定好的斛米數給了爺娘。爺娘喜滋滋地将新米用手攪了攪,倒進了自家米缸裏。
二賴雖覺得不痛快,但到底也沒什麽法子,就頂着一個光頭成天往外跑,有時還會偷偷到河灘裏去捉魚挖蝦。村裏人但凡看見的,都要戳着她脊梁骨笑話兩句,她不明所以,只覺得這些人的嘴臉實在太醜惡,愈發不愛說話了。
賴賴不肯像她似的光頭跑,便給自己用幹葉子縫了頂小帽,奇形怪狀的,就連大夏天出門都戴着,捂出了痱子也不肯摘。結果最後頭上生了瘊子,幾塊地方禿了,再也沒長過新頭發。
不過至此,也算是絕了爺娘今後再賣頭發的念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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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歲那年秋,二賴從山上砍柴回來,聽見阿娘在跟幾個鄰人說話,無意間提起了給孩子起名字。阿娘很是得意,炫耀似的對旁人說:
“……哪家的好女兒,能給起這種賴名啊?連姓都不許随!還不是咱們向神漢問名去,那神漢給出主意——‘娃不随家姓、叫個賤名,就能瞞過老天爺,以為這家還沒孩兒哩’!瞧瞧,就是名字起得好,這才生了我家五兒……”
二賴就這麽靜靜地站在院門外,頭發亂糟糟的,臉色黢黑,滿面憔悴。
沉甸甸的柴火,把她的脊背都壓彎了。
“秋裏了啊……”她望向天邊展翅飛越而過的雁群,搓了搓因為短了大半截袖子、露在外頭的手腕,小聲說了句,“真涼啊。”
那年冬天确實異常寒冷,北方數州都遭了凍災,第二年春播耽誤了時候,好不容易種子下了地,又趕上了黃河決口,沿岸幾州洪災泛濫,一時之間近百萬民衆流離失所。
眼看要過不下去了,爺娘又動了賣女兒的心。
賴賴此時已經出落的有幾分水靈了,十來歲的年紀,能看得出是個十足十的美人胚子,将來若能找個好人家嫁娶,可比這時候一錘子買賣賺得多了。于是爺娘選定了懵懵懂懂的二賴,說阿爺要去绛州城找親戚借糧,帶着她一起去。
二賴還沒出過遠門,自然覺得高興。路上阿爺挑着擔子,她牽着栓擔子的麻繩,父女兩個幾乎一路讨吃着到了绛州城。
外頭災禍橫生,百姓艱苦度日,绛州城裏卻仍是一派祥和喜慶。
阿爺一番打聽之後,帶着二賴到了一處叫“春風樓”的伎院。
這年頭賣兒賣女的事屢見不鮮,她們到的時候,伎院的管事正坐在堂上挨個挑選被送來的孩兒們。
這管事名叫大黃牙,穿着一身人模人樣的斜襟袍,說的話卻粗鄙難聽。看見女兒家,他便直接上手摸兩把,而後再以各種缺點推诿壓價;若看見男兒,他便命人把衣裳剝了去,手下那些仆役們便起哄逗樂,讓人看着不寒而栗。
二賴似乎終于意識到,她要面對的是什麽。
她不肯跟着阿爺進門去,撒手便要跑。哪知伎院那些仆役打手們反應極快,一看便知是遇到過不少這種事,立刻将她抓了回去,扔在了大黃牙面前。
“诶呀——”大黃牙只看了二賴一眼,便嫌棄地将她踢到了一邊,“這、這……這怎還有個長這樣的?女生男相,那兩條眉毛可太難看了——這也有人帶出來賣?”
阿爺陪笑道:“實在是家裏養不活了,貴家行行好,就把她收了吧……”
大黃牙先沒搭理他,又定了另外幾個女孩的價錢,然後才彎回來,對着阿爺比了個手勢。
“啊?這……”阿爺整張臉都皺了起來,“貴家,這可才不到人家一半錢吶……”
“皮相太差,也就是便宜才肯替你出價,能行行、不行就滾!”大黃牙不耐煩地罵了句。
阿爺愁眉苦臉地看看被拿住的二賴,再想想家中情形,嘆了口氣道:“好、好,那就這個價。還請貴家多費心、多費心……”
掙紮不休的二賴被仆役們按在地上,嘴裏塞了布巾,跟其他被賣進來的孩兒們,被一齊帶到了後院雜役房的柴房裏。這天進來的共四個女孩、一個男孩,都躲在角落,相互之間不敢說一句話。
外頭有惡仆看守,二賴渾身顫抖着扒在門前,用力朝門縫外面看去——只見天色渾濁,黃雲漫布,那個她一路跌跌撞撞跟着來的身影,終是遠遠地消失不見了。
“阿爺!——”
她在門板上蹭掉了嘴裏的布巾,放聲大哭起來。
“阿爺——我要回家!我要回家、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