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思凡僧失心美人盜(五)
思凡僧失心美人盜(五)
匡靜有些難以置信。
在她看來,人之大事莫過于生死,因此剛開始,她才會以同惠自己的命為要挾。豈知同惠并不懼死,但這樣的人也不是沒見過——
不在意自己的命,總會在意別人的命,一直殺下去,總能殺到對方服軟的時候。
可她實在沒想到,同惠竟會為了所謂“一諾”,而選擇堕塔自戕!這是她全然無法理解的一件事,有什麽能比好好活着更要緊的呢?
“瘋子……”
她罵了一聲,定了定心閉上眼,再睜眼時,先前的古怪表情已經都不見了。
她恢複了神色冷峻,一步步踩着木梯下樓去,左手持竹節短刺,右手先是捏住了幾根沾了毒的銀針,猶豫片刻,卻又放開了。
玉真快步沖上來,甚至沒來得及尋一件兵器,便迎面撞上了那黑衣人。
黑衣人站在階上,居高臨下俯視着他,不等他動手,便搶先朝他發起了進攻。
他曾與黑衣人打過一個照面,記得他被自己扭過右臂,再來聽兩位長輩說“錦蛇”所長乃是暗器,于是大步流星跨上木階,一出招便對準了敵人的右手。
那黑衣人果然不擅長近身搏戰,幾下被他反擒,再一次扭住了右手臂,然對方卻不肯認降,反身後旋,左手的短刺猛地朝他紮來。
玉真下意識騰出一只手,擋住了黑衣人的左手,交臂上翻,一把抓住了對方的左手腕。
就在他打算使勁、将黑衣人手骨拽脫的一瞬間,掌心卻似乎碰到了什麽,下意識便将那物什的形狀在腦海中描摹了出來。
他不可置信地擡眼望向了黑衣人,瞠目結舌,說不出話來。
黑衣人的臉隐在暗處,但那一雙烏黑的眸子,卻讓他覺得無比熟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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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眼睫顫了顫,拇指微動,翻起了黑衣人左手的袖口,一低頭,便看見了他日前剛送出去的那串紫檀木念珠。因串珠是照他手腕做的,戴在那只腕子上,略顯松了。
“本想跟你再玩兒玩兒的……”見身份被識破,匡靜便也不再裝了,抽手回來,脫去了那串念珠随手丢棄在地上,斜睨他一眼,“和尚,我也不想讓你沒了師父……誰叫他自己送死。”
玉真站在階下,似有些吃驚,一時之間竟忘了說話,半晌才道:“……是你……是你?”
匡靜頓了片刻,而後道:“不錯,是我。”
“錦娘……錦蛇……”他搖着頭後退了兩步,停在階底,一下子恍然大悟,“歸海游龍鞭……哈,原來如此、原來是我……我害死了師父……我還曾妄想……”
他忽然捂住了心口,眼眶裏頓時泛起了點點淚花。
将那串彌足珍貴的紫檀木念珠贈與她的那天,他是下定了決心的。
在此之前,同惠曾與他夤夜長談:“為師體有殘缺,先師曾說,以我之身能活過四十歲,已是佛祖慈悲。為師今已四十又六,随時可能圓寂。将來起峰寺的重責,總會落到你的身上,你要有個準備……”
然而兩月來,他的心漸漸變了。從前只一心向佛,如今這心中,卻多了另一份情。
即便是在參禪打坐時,他也會不自覺想起那些令人臉紅心跳的時候、想起耳畔的竊竊私語、想起指尖交纏時的溫存熱意……他沒辦法再像從前一般心無旁骛了,又怎能接過一寺住持的重任?
他自覺有愧于佛祖、有愧于師門,便打算對師父坦白認錯。若師父生氣,将他逐出師門,那也無怨;若師父仍願意認他,便請還俗随錦娘下山去,做一名心懷佛門的俗家弟子。
從前錦娘問過他,“你是我的,還是菩薩的”,那時他沒能回答。但到贈她念珠的那天,他已将這個問題的答案爛熟于心,只打算等跟師父說過此事,再告知于她。
只是沒想到,他所求所想——不過是一廂情願罷了。
“為什麽啊……”玉真心力交瘁,踉跄幾步,在樓梯上跪坐下來,“你怎麽能……你怎麽能……”
“恨不得将我剝皮抽筋是麽?”匡靜嗤笑,轉而舉目望去。
外面的夜幕月光,透着深秋的寒意。她指尖一片冰涼,但到這時候,已經沒有哪裏能溫暖她了。
“衆罪皆忏悔……可惜上天菩薩今生不渡我,我既自渡,也就無需對他們有悔。”她彎下腰來,擡起玉真的下颌,注視着他的眼睛,輕聲道,“出家人遁入空門,為的是了卻凡塵俗世……玉真,你不該當和尚的。”
她冷冷抛下這一句,撥開他的肩,越過他朝着樓下走去。她指尖夾着的銀針刺中了玉真的肩頭,他頓時渾身發軟,暈了兩圈,“撲通”一聲倒了下去。
她沒有再回頭,因而也沒有看到,背後那道長久遙望、溢滿絕望的目光。
他像是自言自語,呢喃不清的啜泣聲裏,藏着幾句痛苦的求告:
“求菩薩……饒恕弟子的過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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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同覺與空塵子帶人沖上樓時,看見的便是玉真倒在樓梯前,臉上還挂着淚痕。他尚未徹底昏厥,但也是渾渾噩噩,目光迷亂,說不出話來。
“徒侄……”同覺不敢高聲語,“那黑衣人呢?”
空塵子連忙命人舉火把近前,照亮玉真,看到他肩頭被紮的一針:“不好,也是‘蛇咬’!”
同覺恨恨道:“竟如此心腸歹毒!師弟命喪此賊之手,又下毒殘害我寺兩名弟子,當真是可惡!……賊人定是潛藏在哪裏,等我們上來之後,方才跑回寺中去了!阿彌陀佛,此等奸惡之人,實在是令人膽寒——”
一弟子忽然瞥見被扔在地上的念珠串,中間還套着一只小小的瓷瓶:“四師伯,那是什麽?”
空塵子上前拿起瓷瓶,倒出幾粒丸藥嗅了嗅,驚喜道:“是‘七星蛛毒’和‘蛇咬’的解藥!這個紅色的快去拿給那個流血的小弟子!”他又把白色的一粒給玉真服下,“我看他中毒不深,應當很快就能恢複,只可惜,欸……”
同覺也嘆一聲氣:“師弟的遺體已然擡回了大殿之中,兄且留下,明日幫忙給師弟淨身超度。”他拿起那串同惠送給玉真的念珠串,沒有多想,便幫玉真戴回了腕上,“玉真徒侄是師弟屬意的下一任住持人選,然卻也……”
“幸好、幸好,他中的毒尚淺,服了解藥,至多一日,也便醒了。”
幾人上前來,将玉真攙扶起,一路送回了弟子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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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發至此,起峰寺匡靜是再不能呆了。
她回到了東禪院的房中,收拾好了行囊,打算第二天天亮之後,再正大光明離開。否則半夜突然失蹤,必會被人聯想是刺客出逃,到時就麻煩了。
莫說玉真還得昏迷一段時間,就算他此時醒着,她也篤定他九成九不會把她捅出去。他太懦弱、太簡單、也太正直了,這樣的人,即便是恨,也依然是純粹的——她太過了解。
整整一夜,和尚們都在忙着為同惠殓屍、守靈、超度,雖有武僧專事搜查,但沒有一人能夠想到,這狂妄大膽的竊賊,竟早兩個月前便住進了寺中。
第二天一早,她便輕裝上路了,臨走前還叮囑送行的小沙彌,讓替她去住持靈前上柱香。
“……實在是與妹妹約定的時候到了,不得不走,多謝小師父,這兩個月勞煩照應了。”
那小沙彌為同惠哭了一夜,眼睛都紅腫了,還是堅持着把她送出寺門,看着她騎馬走遠了,這才回去。
匡靜本打算立刻轉道回并州去,可想到當初與爾籁約定的是在玉縣碰頭,又有些猶豫。但她畢竟身懷寶器,且三月之期尚有半月,還是先将東西交回并州,等事情完畢之後,再來等爾籁也不遲。
于是她直接上了官道,一路策馬飛馳,星夜兼程趕往并州城。
她直接回了富通坊的院子,卻見大門緊鎖着,轉而再去東市的“花家玉器行”,店中仍是倩倩在看守。見着是她,倩倩也有些驚喜,忙道:“大娘怎的回來了?這麽快就收到信了?”
“什麽信?”她疑惑道,“我回去沒見着花婆婆,人應當早從長安回來了吧,又是去哪兒了?”
倩倩警惕地向四周望了望,将她拉到了後堂,而後才道:“大娘還不知?二娘在龍勒遇險,被派去的暗探救回。昨日剛來的信,說二娘再有三日便到長安,至今未醒,讓婆婆前去接應呢!婆婆趁夜便走了,我今早給發你的信,還以為是你看到信才回來的……”
匡靜沒聽着她後頭那冗長的一段話,只捉住了其中兩句“龍勒遇險”、“至今未醒”:“爾籁受傷了?”下手掐住了倩倩的胳膊,“有說是怎麽回事麽?”
倩倩倒吸了一口涼氣,匡靜這才松開了她:“沒、沒說……信上只說遇險未醒,詳細的……恐怕娘子要到長安才能知道了……”她有幾分恐懼地看着匡靜,不自覺往後退了退,“大娘可要回家休整一下?我這鑰匙給你。”
匡靜雖心急如焚,但也知道,既然爾籁被長安的暗探帶回來,那便起碼性命無憂,此時着急也是于事無補,便說:“給我,順便再給拿個結實點的袋子,我得親自去一趟長安‘交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