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被咬》
《被咬》
下決心只需一秒,摘個口罩卻遲疑得不行。仿佛從臉上卸下的并非一層薄布,而是千斤重的自尊護體。
戰子宸素來愛面子,極其在意個人形象,尤其是外人面前。
而偏偏,眼前這位,還非一般意義的……“外人”。
遮羞口罩被他自己完全下掉的一瞬間,陸芸神色明顯一卡,黑色眸底起了些不尋常的光亮:他竟還有這樣的一面……挺那啥。
醫生一閃而過的驚訝,許樂剛瞧得真切,本能地,他想極力護住自家大明星的“顏面”,趕忙解釋道:“陸醫生,您別怕!宸哥他平時不這樣,超級帥!只要是個女的,看到宸哥,必尖叫!畢竟是一線男星,顏值這塊,女娲官方良心出品,他——”
“你閉嘴。”戰子宸忍無可忍,生生隐着一股氣,強行為自己挽尊。
陸芸卻面不改色,無視兩人各自的起勁,目光不輕不重落到他臉上:“是什麽引起,這個狀況的?”
戰子宸一愣,眼神略顯木讷,找不到合适的話答她,于是搖了搖頭:“不清楚。”
有那麽一瞬間,他想到了“雨”。
每回下雨天,他的身體都會有不同程度的應激反應。不舒服,不通暢,寝食難安,坐立不寧,怎麽都不對的一種擰巴狀态;更多時候,還會伴随着輕微的頭疼,偶爾還需靠幾片止痛藥才能好轉……這樣的狀況,已經持續好多年。
入行到現在,第一次拍淋雨的戲,極有可能是因臉上落了雨,導致意外面癱。
但,他不能如實相告。
因為眼前這位“女醫生”,狠心抛下他的那一天,天空同樣砸着傾盆大雨,把他的整個世界徹底澆滅了。
她穿着一身他從未見過的白色漂亮公主裙,毫不猶豫爬上那輛黑色豪車,任他不管不顧沖進大雨中,聲嘶力竭喊她名字,都不曾回頭看他一眼。
那輛車帶走了一個精致如洋娃娃般稀罕的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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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此他的世界再也沒有想守護的小天使。
原以為是什麽讓她寧可不要他,都非得離開,呵,原來是什麽破傳承……真行。
睹人思從前,回憶倏然過心帶起嘴角一絲無意冷嗤,戰子宸忘了他如今面癱着,所以落入旁人眼裏,這笑,比哭還瘆人。
陸芸把“病人”的微表情無聲覽入眼,繼續不動聲色,擡頭問他身旁的人:“是不是吃了什麽過敏的食物?”
許樂剛一聽,皺眉回憶,很快搖頭:“沒有!宸哥除了吃草莓過敏,其他就沒過敏的食物!”
額……陸芸心中意外。
小時候他們兩個心心念念最想吃的水果就是草莓,可福利院沒那個條件滿足他們,誰曾想他如今竟對這水果過敏?
戰子宸受不了這微妙又詭異的氣氛,低聲含糊一句:“這傳承的是什麽?”
視線故意錯開,落到裝着活蜜蜂的透明盒上。
不敢瞧她。
怕被聽出某種弦外之音,混了他心裏一絲絲不露痕跡的陰陽怪氣。
陸芸面無波瀾,有問必答:“蜂療。”
“啊?!啥呀?陸醫生,您不會打算讓這些盒子裏的蜜蜂,直接蜇我們宸哥的臉吧?!”許樂剛腦子突然變得好使。
戰子宸是面癱,十有八九就是放臉上蜇!
這也太驚悚了吧!
敢情這些蜜蜂才是“醫生”啊!
戰子宸同樣大為震撼,原以為“非遺傳承醫術”是那種“獨家藥方”之類的,就是能治百病的那種民間絕世配方……哪裏會想到,竟是“拿蜜蜂蜇人”啊?!
這得多疼啊!
這萬一,一口蜇下去,好好的兩個眼也一下歪了……
她到底跟人學的什麽玩意?
怎麽聽着這麽不靠譜,慌!
輕輕掃了兩個男人各一眼,陸芸心中發笑:看得出來,這倆人,都有些怕了。一個,滿臉寫滿不可思議。一個,滿臉戒備,明顯抗拒。
不過她倒習慣了,對于第一次接觸蜂療法的病患而言,他們的反應,跟面前兩人基本無差,若非要說不同,就是這兩人無一人表現出一丁點好奇,或期待。
戰子宸一顆心懸在嗓子眼,終歸陌生得很,怎麽都沒個底,忍不住弱聲詢問:“這,什麽原理?确定能治我這——面部不适?”
“嗯。找幾個面癱相關穴位,讓它們幫忙蜇下。”陸芸輕描淡寫道,心中已有具體方案。
演員這職業,平時不外乎是工作強度大,晝夜颠倒,作息不規律,諸如此類。看他眉宇間隐着一絲不經意的倦色,眼下皮膚淡淡青色,怕是昨晚睡眠不佳。
戰子宸還是謹慎:“相關穴位,是什麽穴位?”
“面癱又稱‘口眼斜’,以口、眼向一側歪斜為主要表現的病證,所以一般作用于翳風穴、風池穴、承漿穴、太沖穴等穴位,可有效緩解。”可能為了讓“病人”放松些,陸芸娓娓道來,簡單解釋給他聽,“我這裏用的蜜蜂,都提前喂過特調中藥,毒性适當,你不用怕。”
小時候從來都是他對她說“別怕”,如今多年後再見,角色忽然一下互換,戰子宸聽着“你不用怕”四個字從她口中自然而出,心中莫名溜起一陣荒誕感,哭笑不得。
聽她報的那些穴位名,別說各對應位置在哪都不清楚,連這些名稱對應的是哪幾個漢字,他都沒個想法!
不過,她應該不會糊弄他吧?
畢竟,他可從未虧欠她任何。
倒是她,于他,有負,有欠。
“這怕是要以毒攻毒!可是陸醫生,我記得小時候自然科學上說,蜜蜂蜇人後就死了,因為它們的蜂針只能用一次啊!”許樂剛忍不住說出自己的疑惑。
陸芸點頭:“嗯,對。”
話音剛落,戰子宸刷的一下扭頭去瞧那盒活蜜蜂,有了不同于方才的奇妙感受:這些不起眼的小昆蟲,是要為他這張臉,獻出各自的生命麽?
陸芸拿出體溫測量儀:“先測下面部溫度。”
“……”
幾個對話下來,不知為何,戰子宸防備卸下大半,任她靠近“滴”了一下。
了解越多,許樂剛反而越加無法淡定:“陸醫生,宸哥等下真要是被這一群小蜜蜂蜇臉,不會直接蜇成一個……胖豬頭吧?”
一想到那個可怖畫面,許樂剛下意識聳肩一抖,頓覺還不如不醫。等自然恢複,或去鎮上買點見效快的西藥吃,似乎來得更保險些!
畢竟,戰子宸這張臉,絕對不能再冒險!
“不會。”陸芸等會還要出門,留給她沒多少時間了,“開始吧。”
戰子宸心尖一顫,下意識深呼吸,默默給自己打氣。
“陸氏古法蜂針療法”,即将開始。
陸芸拿出鑷子,正欲打開盒子夾出第一只蜜蜂,眼前忽然闖入一個不知從哪冒出來的年輕女孩,一身火辣穿着,不等三人反應,先一頓咋呼,張開雙臂把坐木凳上的戰子宸護在自個身後:“住手!你要對我家子宸哥做什麽啊?”
陸芸:“?”
辛雨薇露着兩條白花花的大長腿,踩着一雙黑色軟皮帶鑽短靴,下半身失蹤的着裝風格,性感又不失可愛,惹得許樂剛下意思咽了下口水:“辛小姐,您來這裏做什麽?”
他們與她,真算不上熟,不至于特地找過來吧。
“子宸哥,你別怕!有我在,不會讓任何人傷害你!”辛雨薇顯然錯判了眼前局勢,轉身瞧傾慕的男人時,動作幅度過大,手肘直接戳到了他的癱臉,只聽“嗷”的一聲——
辛雨薇瞬間窘得不行,趕緊雙手捂臉,向意外受傷者弱弱确認:“對、對不起啊,子宸哥,我不是故意的,抱歉抱歉!十分抱歉!子宸哥,您的臉——還好吧?”
“不好。”戰子宸怒氣盡顯。
他的臉已經夠難了,還要被這笨女人突如其來重重一擊!
他都沒來得及躲!!!
這部劇合作前,對于辛雨薇這個女演員,戰子宸隐約聽過一個綽號“笨蛋美人”,原不太理解,剛剛那一下“飛來橫戳”,讓他徹底懂了:這女的,“美”不一定,“笨”實錘。
陸芸不做聲,安靜瞧這對男女,一下子猜不着他們之間的關系。
但從她剛才不管不顧護他的架勢,十有八九是身邊親近之人。
戰子宸本就排斥之前幾場對手戲辛雨薇表現出來的“過度好感”,這大半夜莫名其妙出現在這裏,鬧這麽一出,讓他本就不多的耐心直接見底:“你走。”
“別礙眼”三個字,硬生生扣在了嗓子眼。倒不是念及辛雨薇是女生,而是顧及到現場還有另一個。
辛雨薇自知做錯了事,理虧,不好再死皮賴皮硬待下去,趕緊抓住臺階下,沖着心儀的男人乖巧點頭:“嗯嗯,我馬上回去!子宸哥,您放心,我一個人可以回去——”
按來時計劃,辛雨薇本還想再多自說自話幾句,不料戰子宸眼神裏忽然有了類似刀人的殺氣,吓得她硬生生把餘下的話,全咽回了肚裏,垂頭灰溜溜地逃離出糗現場!
似一陣風,突如其至。
又似一陣煙,飛速消失。
陸芸還是頭一回見這樣風火來去的女孩,嘴角不由似笑非笑地勾了下,目光重新落回戰子宸臉上時,發現他正直愣愣瞧她:“……”
“你搞吧。”戰子宸介意她不動聲色的微反應,可眼下,不好發揮,還是治面癱要緊。
不想以這麽丢人的模樣,繼續在她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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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雨薇從來就不是乖順的性子,這會正貓着身子躲在偏屋木門外,屏息憋氣,貼耳傾聽,誰曾想屋內的人突然一聲嚎,把她吓得小腿一哆嗦,差點沒站住。
剛想換口氣,結果一聲接一聲地“啊”不停!
是戰子宸在鬼哭狼嚎!
不對,好像兩個男的,都在嚎!
他一聲,他又一聲,還同時一聲!
像詭異的兩重奏……
艾瑪!太吓人了!!!
這哀嚎的慘勁……
這……還是那個她做夢都想嫁的娛樂圈百年只出一個的高冷貴公子麽?!
終究膽小,被吓得六神無主的辛雨薇,慌張之下,拔腿就跑!
似一根離弦的箭,獨自穿飛在黑漆漆的小巷裏,瞬間沒了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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蜂療進行現場。
第一只蜜蜂蟄的是後頸位置,做的是皮試,看是否有過敏等反應,确認戰子宸是否适合蜂療。
許樂剛被吓得不輕,雙手緊緊捂住自己的臉,仿佛小蜜蜂剛在戰子宸頸部蜇的那一下,他也同步火辣辣地疼了一下,眼神裏盡是這個年紀不曾有的驚恐!
看着素來天不怕地不怕的倔強男人,因為疼痛後勁一連“啊”了好幾下,他也莫名跟着“啊”了起來——
陸芸頭一回聽兩個大男人此起彼伏地“嗷嗷”,心中無語,卻不影響她繼續有條不紊地進行下一步。
15分鐘的觀察,被蜇“病人”并無不良反應,詢問心髒等一些情況,一切良好,說明可以繼續下一步正式蜂針療法。
陸芸把蜜蜂逐一取出後,用鑷子夾住蜂體中部,準确無誤落到戰子宸面部對應穴位上。
蜜蜂尾部蜂針自行刺面,脫離蜂體後,于特定穴位釋放出蜂毒,逐步擴散到經絡及血液之中,發揮獨特的藥理作用。
每被活蜜蜂蟄一下,戰子宸都無法自控地嚎一聲!向來自認強壯的心髒,也是一反常态地狂抖,吓得不輕!
令他更無語的是,明明在一側旁觀、壓根就無任何肉身參與度可言的助理,“嗷”得卻比他還響!緊張的氣氛,因許樂剛的“搗亂”,只增不減!
臉疼!頭大!耳聾!大寫的無語!這笨蛋,行為怪異得跟那辛雨薇,有的一拼!
陸芸是三人裏最淡定的。
在另外兩個男人“特不淡定”的襯托下,她整個人仿佛自帶某種隐形結界,完全不受現場任何幹擾,只專心致志于逐步完成這波蜂療。
第一次蜂療,控制在四針,對應面部四個穴位。每一下,尾針都随刺随拔,停留不超過5秒。之後,給每個位置都噴了獨家秘制藥酒,消腫去疼。
陸芸往後退了退,把鑷子放回,第一次治療結束,接下去待“病人”留觀20分鐘。
對于病患,陸芸向來包容度足夠,用不完的耐心。
即便這一次,是一個完全意料之外的人。
一個,故人。
戰子宸覺得整張臉都燒得火辣辣疼,這種實時的奇葩體驗感,活了二十幾年,前所未有!完全找不到百分百貼切的詞來形容!
“還好吧?”陸芸想着時間還剩,打算詢問下病人的感受。
一番治療下來,連努嘴發聲都成了奢侈,戰子宸全靠自尊死撐着最後那丢倔強,不能讓她瞧不起!不就被蟄了幾下,難不成連講句話都做不到了?太丢人了!
隐隐思忖着,身體卻有些力不從心,跟不上大腦要強的發號施令……戰子宸沖她點點頭,正欲喉肌蓄力吱個聲以證自己完全OK時,被一旁許樂剛搶先一步:“宸哥!你別動,小心臉上的刺!”
戰子宸背脊陡然一涼:“……”
蜜蜂還留了“兇器”在他臉上?!
這助理,像是故意捉弄人?陸芸淡淡一笑:“放心,剛都取掉了。”
再自然不過的松弛一句,落入戰子宸耳,像是一記打臉!
反應過來後怒目去瞪許樂剛,卻被他嘿嘿一笑掩飾,随後見他滿臉堆笑挪到她跟前:“陸醫生,宸哥那張娛樂圈數一數二的俊臉,是不是今晚睡一覺,明天就能回來啦?”
戰子宸心裏似螞蟻爬:死剛子,怪我平時對你太客氣!
陸芸倒認同俊臉前面那一串修飾的形容詞:“如果是急性發作的,應該沒問題。如果是經常性的,最好多做幾個療程,鞏固下,效果更徹底。”
看剛到時問診的情況,估摸着是第一次,所以他自己也有些迷糊。
許樂剛熱情接答:“從來沒有過的!第一次,第一次,宸哥面癱——”
“我們,可以走了麽?”戰子宸忍無可忍,出聲打斷。
繼續在這裏靜坐待下去,對他是一種精神淩遲!
23點正好過一刻。
陸芸理了理微亂的心緒,正色答他:“再等等,還有十分鐘。”
戰子宸昂着腦袋,滿是情緒的雙眼抵上她淡漠的黑眸,瞬間沒了戾氣:“……噢。”
“給你做個面部按摩。”時間還有餘,與其各自這樣坐着幹等,不如幫“病人”舒緩下面部,陸芸沒有底氣,畢竟,再次靠近他,指腹得觸及他的臉。
“不用!”許是陳述語氣難辨,戰子宸誤以為是問句,斷然拒絕,又覺太生硬唐突,忙補了句,“謝謝,就不麻煩了。多少錢?剛子,你結下。”
自始至終,都不肯像許樂剛那樣,規矩喊她一聲“陸醫生”。
在他心裏,她永遠姓“艾”。
許是沒料到他會直接拒絕,卻又忽然之間了然于心,這樣近距離的肢體接觸,他不喜也不意外……陸芸面上淡淡,沖他平和點頭道:“不用,舉手之勞,金導的朋友,就是我——”
言多必失,話到一半,忽然失了說全的必要。
戰子宸心中一怔,話卻照說不誤:“治療費得付。我戰子宸,從不喜歡欠別人。”
這是進這個屋後,他說的最中氣十足的一句。
陸芸眼風淺淺一擡,指了指牆上的二維碼:“一百。”
“哇!這挺便宜的~陸醫生,您這真良心!以後我們還找您!啊不——抱歉!宸哥,我不是那個意思……”許樂剛一聽這治療費金額,明顯遠低于預期,說話都忘了把門!趕緊假裝心無旁骛地掃碼,麻溜支付100元整。
戰子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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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觀足20分鐘,一切正常。
陸芸起身送客:“好了,可以了。”
戰子宸速從凳子上起身,迫不及待重新戴上黑色口罩,兩手直插風衣兜,雙腳帶風,徑直朝門走,連一聲最起碼的“再見”都不想留。
倒是許樂剛,跟在身後,快到門口時,猛然轉身:“陸醫生!”
目送兩人的陸芸:“嗯?”
雖然有些不好意思,但許樂剛還是想争取下:“您能給一些止痛藥麽?”
一想到今晚一個人四處找賣止痛藥的店無果,就有些擔心。
陸芸本想問“做什麽用”,還沒開口,這助理主動解釋道:“這個村裏都沒地買止痛藥,我們還要在這裏拍一段時間的戲,我怕哪天宸哥又頭疼,這幾天都有雨,一下雨宸哥就可能頭痛——”
戰子宸轉身,內心錯亂又惶恐,嘴上卻倔強如常:“我沒事,不用了。”
“等等,”陸芸開口把欲轉身離去的兩人叫住,“我拿一下。”
許樂剛心喜:“謝謝您!”
接過止痛藥後,許樂剛心細,顧慮到另一層:“陸醫生,我們剛才的,動靜……不會吵到您鄰居吧?”
不好意思說“嚎叫”,用了“動靜”。
陸芸秒懂,神色舒然:“不會。這屋做的是消音牆。”
許樂剛一聽,喜出望外:“那就好,那就好!陸醫生,您人真好!”
戰子宸原地啞巴:“……”
今天是把能丢的臉,都丢盡了!
從前設想過無數回,重逢時該在她面前如何盛氣淩人,如何一臉傲氣,讓她知道這麽多年即便沒有她,他也能過得很好,過得比從前向她勾勒過的好上千倍萬倍!
財富,名譽,地位,事業,通通不缺!
這下倒好,幻想有多美好,現實就有多打臉!
打小他就怕昆蟲一類的玩意。
而偏偏,如今的她,傳承的是拿蜜蜂蟄人。
世事是浮沉,也難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