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青山有思(四)
青山有思(四)
“那還是喊你溫公子。”
鶴夢不糾結他的執着,溫硯的喉嚨卻又動了動
“溫公子,陳淑女。總歸不似往日那般相熟了。”
溫硯搖搖頭,轉身欲先走。卻覺一手牽住他,鶴夢有那麽一晃神的時候,喉中積語就要藏不住了。
她輕輕啓嗓,言語如同化作晚香玉的溫婉,讓他見到了從未見過的她的這樣一面
“不管什麽樣的稱呼,情誼一直都會在。以後換了身份,我也會像之前那樣尊重你。”
鶴夢手裏一直攥着暖手的湯婆子,現在遞進了他的手裏。溫硯察覺掌心的熱度傳來,突然發現她已經長的這樣好了。
身形出挑,樣樣得體。這樣的陳鶴夢,又有誰配得上。溫硯方才的話帶些先入為主的嗔怪,如今認清了鶴夢不是兒時黏着他的陳府小妹,那他的獨占欲便立不住了。
溫硯揣着湯婆子,月光下與她對視,眼神有躲閃,卻被她成熟臉龐上的笑容吸引
“姐姐的手爐,你用好了直接給她就是。”
溫硯得手一頓,低聲問她
“我還以為是你給我的。”
“行兵的人,一般用不上這些東西。是她要塞給我的,你将就用吧。”
“那就當是你給我的。”
鶴夢聞言,笑笑,又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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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馬上又要回軍營,這個湯婆子不能作給你的賀禮。等你們準備好了,我再送禮罷。”
“你要走了。”
溫硯使了些力氣,手爐裏的香灰末撒出來了些,燙的他白膩的手背紅了一圈。鶴夢上千,眼疾手快的把落灰抖掉,查看溫硯的傷。好在未留下傷痕,鶴夢松了口氣,本能的拉了他的手吹了吹。
“抱歉。”
明明不是她的錯的。溫硯望着小心吹氣的鶴夢,有些愣神,聞聲便笑起來,搖了搖頭。
“其實夜還早,你想不想去軍營裏看看。”
鶴夢突然提起,是因為路口處閃爍的燈火讓她有些留戀,一別又不知幾載,若是能多個人陪她走走這回營路,也許這條路,也顯得沒有這樣生疏寂寞了。
這是她不會再展露出來,卻已展露出來的孩子氣的一幕,溫硯不知,卻也願随行。赴宴前就已料到這是他會收藏起來不斷回憶的一晚,如今想來,能回憶的東西多些,當然是好事。
“哦對,你說累了,我還是直接送你回去吧。”
鶴夢的妝面蒙了一層月色,紅唇張合,像月下紅茶,顯得不好接近。溫硯想,與她說話的機會都顯得那麽珍貴。
“我不累了。”
溫硯臉有些紅
“我想去。想去看看你生活的地方。”
按說出了陳府,就該有人跟在他們身後伺候,可直到他們一直到了軍營,都未看到有人跟上來。
鶴夢以為是自家府人行事散漫,不想唐突溫公子,便對他道了歉。溫硯卻知,兩府的人都沒跟上來,只是因為他提前吩咐過了,這條路這樣長,陳府溫府互相送的禮物這樣多,比起他們忙活着送來送去的東西。他們兩個人倒成了他們不用挂念的人了。溫硯讓他們去忙自己的事,他和鶴夢,自然會自己看着辦的。
鶴夢先進了軍營,營中沒有別人,溫硯有些好奇。一手搭在鶴夢臨行用的書案上,那上面整整齊齊的擺了幾份手書,封泥皆是玉蘭的印子。
“這是我住的地方。”
鶴夢看他眼裏好奇,便招呼他坐
“有羊乳茶,你要不要嘗嘗。”
印象裏他好像喜歡這種甜口的茶。溫硯卻對另一件事更感興趣
“為什麽都沒有人,是未到離開的時間,她們都不會現身嗎?”
“她們...她們去做事情了,一件還蠻有趣的事情。”
鶴夢突然想起來今天是祈福的日子,她起身,推開房間的靈柩,這時,被遮掩起的滿山景色映入眼簾。
蔥茏上覆銀龍,再積累一層夜色,寂靜又龐大的包裹住整個浮州土丘。山上站了許多人,手中持着溫暖發光之物,到添加了幾份生機。
孔明燈未被放到空中,在人們手中舉着,就是漫山遍野的孔明燈。鶴夢轉身,對溫硯解釋道
“明日出行,今日營中女将的家人會來放燈。好像是祈求平安之意。”
營中人都有人放燈,她卻因他們的婚事不能向家裏人提起這件事。溫硯胸口有些恻痛,他盯着她的側臉,有些替她委屈。
“我不需要那些。”
鶴夢笑笑,伸手想要放下窗杆。溫硯的眼睛随着她的動作收回,起身道
“我想去看看。”
他的眼睛專注又認真
“我需要那些。”
溫硯需要那些,不只是那些,他也需要懷中帶着許久的平安護身符。溫硯的聲音顯得有些懇求
“帶我去看看,行嗎。”
鶴夢點點頭,知道他一向關心他身邊的每一個人,只是沒想到對她也不會例外。
趁着鶴夢起身收整茶碗之際,溫硯從懷中拿出那張護身符,快速的放進了鶴夢的枕頭之下,小小的一個,顏色是暖暖的金。艾草薰過一遍又一遍,若是能幫上她,那他就不算辛苦。
二人并肩到了山頭不怎麽擁擠處。有人看見了她身邊的那個男子,卻無心辨認她的身份,只見到他站在鶴夢身後更近些的位置,似乎在一點點的突破限制,做她身邊的那個人。
鶴夢找來一盞燈,想要用火折子點起,卻聽溫硯突然在這寒冷的夜色中開口
“放燈,不是要寫祈福的字條麽?”
“你還真的有願望。”
鶴夢本以為他就是來湊個熱鬧,沒想到這人表現得愈發認真,他點點頭,見鶴夢招呼過來一人,那人手中提筆,兩掌皆是墨,手下産出無數為人代筆祈福的禱文。
“陳副将,您想寫點什麽?”
“問我哥哥,看他想許什麽願望。”
鶴夢擡頭,平靜的望着溫硯,等待着他的遲疑或是猶豫。溫硯未準備,初次放燈,都是會一時想不起來要備下什麽心願的。除非有一直以來的執念。鶴夢在營中見過別人糾結,所以知道。
小心地将心願付諸紙上,飛至天地原野。願望會不會成真,也許只有許願的那一個自己知道。
溫硯意料之外的坦然,他的聲音如仙音綸耳,火折子随着風聲飄搖着,鶴夢幾乎被火苗的灼色燙出淚來
“有此逢吉之日,敬啓良辰,溫硯願小妹此行無憂無慮,保重身體,平安歸來。”
草書聲不絕于耳,鶴夢聽完他的話,心裏久違的有些動容。她勉強扯扯面皮,露出個放松的笑來
“這話不像是願望,你直接叮囑我就是了。”
“我只是想你平安,想浮州的軍隊平安。”
溫硯突然意識到這話說的雖合時宜,他卻不是個能說這種話的身份。看鶴夢的面色,他定是叫她不知所措了。因此他又改口,說了軍隊的事。
溫硯紅着臉,看寫字的人轉身又朝他們,便先她一步接過福條,對鶴夢道
“你有什麽願望,我來寫吧。”
鶴夢卻成了遲疑的那一個,她思索着,點起的孔明燈映出一片暈痕,她回過頭
“家人健康。還有。”
“還有什麽?”
溫硯寫的很認真,鶴夢的頭靠過來,看着他寫字。他的手有些顫抖,這是印象裏她離他最近的一次。
“還有溫硯。”
溫硯停下了筆。
他幾乎認為她是說錯了名字,風吹起衣帶,廣玉蘭的紋路下閃着月亮的銀白光。鶴夢慢慢開口,一字一句道
“還要溫公子健康。”
“好。多謝。”
溫硯收斂情緒,鄭重寫下自己的名字,和祈願人鶴夢的挨在一起。放燈時,二人共舉起一盞燈,溫硯專注的聽着放燈人的介紹,可惜未察覺身旁人一直望過來的眼神。
她要溫硯。不是要溫硯健康,不是要溫硯順利嫁人。只是要溫硯而已。要溫硯屬于她陳鶴夢而已。
如果說有那麽一刻是鶴夢徹底意識到自己動心了的,那就是當下溫硯鼻尖被風凍紅,卻又虔誠的捧着燈閉上雙眼的時候。溫硯的指尖也是紅的,鶴夢有那麽一瞬很想替他捂捂手,也就是她意識到自己不能這樣做的時候,她又在心裏多加了一個願望。
不用身份,不求朝暮,若是此生常見他,也算長相守。
她的願望實現了。
那時的鶴夢,怎麽都不會想到現今懷裏躺着的,就是當日虔誠奉燈的少年清許。懷中人也不會想到,那日與他共度後,他就成了鶴夢意氣風發的少女時期,心中不滅的欲望之燈。
燈會長明,燒起來卻耗人心力。鶴夢把溫硯放入舒适處,正欲起身,卻聽懷中人在夢中醒來。
“妻主。”
“我在呢。”
溫硯摸索過來,抓住鶴夢的手,才算安心。他察覺到她又換上了一身官服,可窗外夜色還未完全散去,竟又到了上朝的時候了。
他有着孕,卻是連照顧她的事情都耽擱了。這樣想着,溫硯又要落下淚來。
“我去給你煮飯。”
“不用,宮裏有急事。還未到早上呢。”
“非要現在去嗎?這麽早。”
“現在去,正好就把告假的事告訴她。回來就一直陪着你了。”
溫硯轉身,還是有些抽泣,他還是心疼她。鶴夢有些想笑,聽他又屈聲道
“我陪你去。”
“小祖宗,你可別吓我了。”
溫硯擡起頭來,鶴夢拍了拍他的背,才讓他又順從的卧回去。
“本就不想吵醒你,怕你睡不好。不叫你又怕你醒了委屈。”
“我不鬧了,你去忙正事。”
溫硯嘆口氣,眼神哪還有嘴上這麽大度。他挺了挺肚子,任鶴夢又留戀的摸了幾圈。
“晚上,要不要去放燈。”
鶴夢輕聲問他,卻覺懷中一顫,溫硯想起來了往常的事,伸手勾勾她的手指
“你有什麽願望。”
“家人健康,尤其是我的溫硯,一定要健健康康的。”
鶴夢低頭,在他嘴上親一口。
溫硯點點頭,執意起身送她出了門。下人替她打着燈,鶴夢離開許久,扭頭,還能看見那個憑着門框的人影,望妻石似得,鶴夢知道,他是睡不好的。
溫硯不久便有些後悔,應該陪着她去的。随着時間推移,這種心思愈甚,已到了正午,鶴夢竟還沒有回來的動靜。派出去的人回來了,只說她不見人,這叫溫硯怎麽能不擔心。
又等了一會兒,溫硯坐不住了,他自偏門出去,避開陳主君的耳目,想去宮城尋妻主。可還未至半路,便見到了一意想不到之人。
張衍的背影喬裝後還帶着北疆的野性,他卻是不知溫硯已認出他。溫硯想起他之前對他說的話,心裏有股子擔心油然而生。看看不遠處的宮城,溫硯還是停下了腳步,跟着張衍進了京兆尹別院的大門。
他帶着身子,步行不會很快。張衍進去,也沒有察覺他的腳步聲。溫硯進去後,發現此處是一處蒙灰的別院,想來張衍也沒有預料到,這裏并沒有人駐守。所以他們才得以順利進入。
張衍進院後就不知去了哪裏。溫硯張望着院中布置,猶豫之時,卻覺庭院荒涼的布局像是京城某處他曾去過的宅子。
穿堂而過,衣袍托襯着他的身影,在油麻褐色的木凳上明晃的發亮。溫硯尋着張衍的身影,直到一暗堂門前。
張衍的蹤跡仍未尋見,張望之時,溫硯視線掃及堂內一物,他宛若被定在原地了一般望着那物什,久久不能挪開視線。
這東西為什麽會在這裏,它怎麽可能在那裏!
溫硯不受控制,朝堂內直接進去。他步伐極快,臺上的東西叫他無暇顧及肚子裏那個。井然曠達處,他聽見他的心在狂跳。
臺上恭敬擺着的牌位,在他的心跳聲裏顯得愈發格格不入。
而那牌位上的,是陳端儀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