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其然而然(二)
其然而然(二)
張衍恢複的極快,但到全好的時候還有些日子。隊裏的醫師不似溫硯那般持重,他的傷口便交給了溫硯處理,也是留住了溫硯的一個理由。
第二個理由就更順理成章了,封國小匪偷糧之際燒了棧道,回浮州的路斷了一段,但是好在可以修補。此外鶴夢近日的脾氣都有了發洩之地,她主動率兵去監察棧道屬地,順便懲治一番眼皮子底下爬灰的匪賊,臨國的見了她,軍營的治安都好了不少。
張衍的密帳防狼似的埋了一圈兒溝渠,他的居處像個小島似的聳立在中心,尋常只有鶴夢可以進去與他商議軍中事,其他将軍都沒有這個運氣。此時張居可以進第三個人,聽說是鶴夢勸動了張副将。
溫醫師寬松的衣袍掐着腰身,明明是在軍地中,便穿了一身纏絲蛋青織錦,面色配着半散的發髻恰到好處,同往常一樣束着利落額發的張衍望着他紅潤的面色,嗤了一聲。
“鶴夢呢?”
溫硯眼皮擡都不擡,端着一把小銀剪細細剪下張衍傷口上覆蓋的皮革。張衍咬着牙,提神望他那把鋒利的刃
“有思去忙軍務了。”
“有思,是,她的字?”
“你們不是還成過親麽,這種事都不知道。”
張衍笑的刻意,溫硯回之淡淡一笑
“成親後當然忙着做別的事,這種事她以後總會告訴我。”
“你覺得還有以後…嘶!”
張衍眯了眼睛,連着在傷口上吹着氣。溫硯松開“不小心”按在他皮肉上的手,一瞬的功夫換好了濕藥材,褐色的藥草被他工整的放到一邊,溫硯挽上幾寸衣袖。
“這是我們的家事,至于以後,我的妻主也不會讓外人幹涉的。張副官。”
“你的妻主?你确定,這次她回了京城,還會認你是他的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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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衍撩上衣袖,蒙出細汗的額頭頓了頓,又朝溫硯靠去
“孩子算什麽,我也能給她生。而且我能保證我這輩子只喜歡她一個,我願意放下一切為了她去京城伺候雙親,只這點就比你強。”
溫硯不發一語,清點着藥箱裏的東西。張衍又繼續道
“一間院子,兩個孩子。我再找我母親給她提提官職,這輩子絕對哄的她想不起來你了。但是你放心,有思的孩子,我會替你照顧好的。”
溫硯抓住張衍想去碰他肚子的手,他眸色沉斂許多
“這個機會,我不會給你。”
“什麽?”
“你說的院子,鶴夢已經給我了,她親手打造的,全京城找不出第二個。”
“區區一間院子。”
“還有孩子。我小産時,她對我的好,可是你想不到的。”
溫硯聲音有些哽咽,過去的一切,如今看來已經回不去了。他背對着張衍,視線正好對上鶴夢曾留在這裏的一件外披,張衍起身的動靜傳入他的耳朵,溫硯神色有些不自然
“她對你的好,我真羨慕。但是畢竟都過去了,沒珍惜她的人是你,溫硯,你是不是不敢去想她把這些好放在我身上,是個什麽場景。”
張衍笑笑,憧憬道
“我可敢。”
溫硯的心跳空了一拍,宛如萬蟻噬骨一般,溫硯在他的營帳內待不住了
“你們的事,我都知道。而且溫硯,你別再假惺惺的追到營地來見她了。你根本就不愛她,你只是貪圖她那點好而已。”
“不是。”
溫硯捂着胸口,想要辯解,卻被張衍俐齒奪過話口
“不是嗎?溫硯,你都為她做過什麽?陳鶴夢剛回京城的時候,你在她姐姐靈堂裏要将她置之死地,她不計前嫌娶你,護你,你又是怎麽做的?”
“我,自然是做了主君該做的事情。”
“溫硯,你根本就不關心她。你知道陳鶴夢瞞着你都在做什麽麽?她離京前整日走在刀尖火海上,那夜她自己回疆北,滿臉的失望,我一點都沒認出來那是我曾以為不會再回來的陳有思。”
張衍收斂了笑容,咬牙切齒道
“聽說她在京城娶了夫人,我本接受了她再也不從軍的消息。沒想到正好是你,親手又把她給我送回來了。”
溫硯心裏那點執念霎時間潰堤瓦解,他說的對,婚事一開始就是出于他對她那點一直未說出口的喜歡,仗着她對他的同情,才将鶴夢留在了他的身邊。可他卻恃寵而驕,一直未去向她解釋他對端儀的感情,反而一而再而三的傷她的心,這樣的他,憑什麽又因為他的執念把本屬于軍營的妻主囚在身邊。
溫硯第一次端詳起面前這個男人,他傲氣,豪爽,皮革下野性的露出一截刺青,卻能為她做出最靈巧的機甲,也能讓她推心置腹,甘心做她的解語花。這樣的人好像才是她的良配。
溫硯悵然了。他沒有說什麽,轉身朝屋外走去。踟躇之時,那只藥箱都未帶上。
突然,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胳膊。溫硯看向身邊陌生的女子,似乎是鶴夢身邊的副将。她攔住溫硯,又朝屋內行去,絲毫顧不上張衍入他居室者死的口頭條律。
“将軍,溫醫師。主帥她在棧道口追一夥封國地匪時,不慎與大部隊走散,眼下天将昏了,還未找到主帥。”
張衍皺起眉頭,還未說什麽,便見溫硯已朝外跑去。
“喂!棧道邊的峽谷不能進!快去攔着溫醫師。”
溫硯不會駕馬,此時卻翻身而上,夾緊了馬肚,自此揚長而去。好在他的悟性還在,與馬兒的配合較好,颠簸之下,溫硯進了棧道旁的峽谷裏。
密林深處幾乎透不過來氣,溫硯直覺指尖泛着涼意,他完全忘了身前的肚子,在棧道下的深淺處細細的找着,既怕在這裏找的見,又怕找不見。溫硯的心痛苦的揪起來,他的手被草木勾出血痕,卻仍不知痛一般,繼續朝最深處找着。
四周靜谧極了,卻似有空谷傳響。溫硯耳裏回響着張衍說給他的話,他搖搖腦袋,他知道他是可以為鶴夢付出一切的人,只要他能見到她好好的站在他面前,他願意付出一切代價。
“妻主。”
溫硯不慎被藤蔓絆了一跤,身下劇痛慢慢襲上來,他有些委屈的咬住了嘴唇。卻不肯哭出聲,他還是要去找他,溫硯踉跄着站起來,在肚子上打着圈,扶着貼在一起的樹幹朝內裏尋去。空氣越發幹燥了,溫硯胸口仿佛壓了塊石頭一般,他渾身是泥,全無早上悉心打扮的精細樣子。
不知停靠了多久,溫硯真的撐不住了。他靠在一旁,身子幾乎動不了,只有淚水順着他的面頰向下流。這時,他聽見了一聲動靜。溫硯聞聲向後看去,卻看見張衍。
“人找到了。”
張衍看他這副樣子,滿肚子的牢騷話都發不出來了。他下馬,把溫硯帶到馬背上
“你逞什麽強。丢的人沒事,找人的弄成這個樣子。”
“鶴夢她沒事兒吧。”
“她沒事。”
張衍上馬,拉住另一匹馬的缰繩
“那就好。”
張衍瞥見他未盡的淚水,他收回眼神,當沒看見。他帶他出了枝桠交錯的密林,溫硯才發現原來天色已經有些黑了。
“你肚子疼不疼?”
張衍突然問他
“我沒事,她回來就好。我先回營去梳洗。”
可是還未等他走上回去的路,便見一披着張衍外袍的身影靜立在路的盡頭。
鶴夢看見張衍,笑了一下。溫硯盡收眼底,他沒有追着張衍向她那邊去,只是遠遠望了她一眼,便自行收了力氣,駕馬朝寝居去了。
溫硯回去後先吃了安胎藥,又掙紮着去給自己草草上了些藥。篝火點起來,他感覺自己又活過來了。他趁着頭腦還清醒,收拾完了最後一點行囊。溫硯覺得只有離開,才是對她最好的補償。
營外有人請他去用餐,溫硯不餓,本想拒絕,卻聽說所有京城官員都在,他不去是不給主帥面子。這才猶豫了一下,還是換了身素衣,輕輕挽了發髻,随他一起去了。
宴上酒過三巡,各自都盡了興。溫硯一直看着鶴夢,她卻從未掃過他一眼。他離開的想法又堅定了幾分,便默默的坐在一側,等待用完與她這最後一頓飯,所有食物卻都味同嚼蠟。
直到鶴夢站起來,朝門外走去。她看來有些頭疼,溫硯知道她是喝酒後頭脹的毛病又犯了,他的妻主從來不喜歡喝酒,卻可以為了他代飲所有他鬧脾氣時不想喝的酒,并且無怨無悔,還覺得他的脾氣可愛。這樣的人,以後都不再會屬于的他了。
溫硯摸到了一直揣在袖裏的幹豆蔻,略猶豫了一二,還是跟了出去。
鶴夢走路時不算太搖晃,步伐稍微有點亂,溫硯跟在身後,沒敢上前。他追了她許久,一輪圓月又滿起來,照亮鶴夢腳下的一片格桑花,在塞北疆域上顯得格外珍貴。
鶴夢的身影繞過帳梁時晃了晃,溫硯沒再瞧見她的行跡,有些着急的上前跑了幾步,可他到了鶴夢不見的地方,還是沒有看到任何人的身影。
他有些擔心,單手揉着肚子,伸着脖子朝四周望着。突然,身後一陣風撲過來,溫硯不設防備,被那力量來源抵在一旁高高聳起的草垛上。
鶴夢的眼神如夢中那般溫柔,他被她按住肩膀,還未回過神來,便被她身上的氣息籠罩起來,溫硯見她低下腦袋,蹭了蹭他的鼻尖。鶴夢的另一只手終于觸到了他的肚子上,正好在孩子動着的地方,鶴夢的手心溫度貼着他的小腹傳過來,孩子都安穩了。
只是與她的行動相比,鶴夢的語氣有些着急
“究竟簽了沒有?”
她的的指尖點過他尋她時落下的傷口,她的頭又低了低,催了催他
“簽了沒有?休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