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休書幾行
休書幾行
蒼穹之上,一只孤鷹盤旋而上,自亂飛的鳥中亂追,吓得天上亂的像人間一樣。眼看鷹的利爪就要自鳥尾上劃過,驚吓的小鳥扯着嗓子叫着,地上突然傳來一聲清越又不容置疑的口哨聲,鷹松開利爪,伏仰直下,朝地上未着護甲的女子飛過去。
鶴夢乘着快馬疾馳時,眼睛也未離開天上那個梭形身體,她嘴裏的哨子掉落在胸前,鶴夢凝起眉眼,是時伸出一只手,鷹巨大的身體突然放慢了速度,它被綁住的利喙之上,一雙白象牙刻成的眼珠被風吹的幽幽,聽見主人一聲呵斥,它收回利刺,靜靜地停在鶴夢胳膊上。
被風席卷過的草地亂成一團,鶴夢的碎發也飛起來。她解開胳膊上的訓鷹器,轉身對身後跟着的人道
“宣蹤,你的訓鷹器,算是成了。”
“太好了。不妄你我這半年日日帶着它跑到這脊梗上來。”
張衍騎馬跟在身後,雖是日夜在北疆練兵,卻仍舊面如桃花。他是張太尉的獨子,與琬嬰同母異父,至于誰大一點,鶴夢沒想着去問。張衍的生父是封國人,他的身世張太尉從未跟人講起,只說他若是願意留在這北疆,便讓他做這北疆的唯一一位男将軍。張衍着迷着機甲事業,倒是從來沒提過回京城看看別的風景。
鷹又旋着上天,最野的血肉,是誰都囚不住的。鶴夢和張衍不限制它的行蹤,總之北疆的天朗氣清,瞧見它的身影也容易。
鶴夢來北疆已半年有餘,太鳳君說的麻煩事也處理了大半。張衍瞧着她比剛來時狀态好了太多,總之依舊是那個當年塞場相逢一笑的陳少将。果然人忙一忙是好的,張衍望着馳騁在路上的陳鶴夢心想。她沉心辦公,笑容也多了起來。只是每次出任務回帳,她的眼神又會暗然許多,這倒是當年那位小将軍不會有的樣子。今日更甚,張衍給了她自己改新的機甲,也只換來一個客氣的淡淡笑容。
鶴夢有心事。張衍雙腿夾緊,白馬上前去追黑馬。
“有思,晚上,別回去了。”
鶴夢看他一眼,張衍笑笑,指指烏河。鶴夢回之一笑
“好。”
二人放馬河邊,岸上升起篝火,張衍用水擰了帕子,坐到鶴夢身邊。
“我給你擦擦?臉上有草屑。”
“我自己來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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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衍看她随意摸了兩把臉,笑出了聲
“像貓兒洗臉似的,你還沒我的骅追幹淨。”
他接過帕子,仔細的在她頰邊擦拭。鶴夢的眼睛看着漸漸靠過來的人,突然道
“你知道我從來不來烏河。”
“總要有人帶你走出來的,你不許再困在過去了。”
鶴夢沒說話,喝了一口酒
“你要殺的人,還剩幾個?”
“你怎麽知道我在報仇?”
“當年你找我去搜張太尉的文宗時,我就料到你絕對不會聽你母親的。”
張衍半靠在她肩上,随她望着半傾月光
“總覺得你不開心,為什麽這樣執着呢。”
“姐姐沒走完的路,我要幫姐姐把這條路走完。她們都說姐姐走錯了路,我偏要走下去,等到真相大明的那天,我要向所有人證明,我姐姐走的路是對的,她們才是錯的。”
鶴夢朝篝火裏扔了塊石頭,火勢不減反盛,噼裏啪啦的火舌啃噬着四周的黑暗。鶴夢的臉被火焰照暖,她不習慣提起這些事情,便扭頭對他笑一笑。
“別提這些事情了。”
“好,不提了。”
張衍從布袋中抖落出來一些吃食,有土豆和饅頭,還有一只處理過的小笨雞。鶴夢愕然的看他熟練的把這些東西都丢到火堆裏去,轉身還不忘對她道
“早讓你随我一起來,以前這些東西,可都是我一個人享用。”
“怪不得又長胖了。”
張衍回頭驚愕的瞪她
“哪胖了!”
鶴夢避開眼神。張衍心虛的摸摸自己的臉,确認明明沒有長胖之後,撿起個土豆扔給她。張衍覺得不能和一個剛剛失戀的女子計較,畢竟這時候的鶴夢比她平日還要琢磨不透。
“休書,寄過去了?”
張衍似是無意,餘光中滿是這人的反應。可鶴夢仍舊專注于給土豆扒了皮,去蘸張衍帶來的白糖。
“嗯。七日前寄過去了。”
鶴夢咬一口土豆,沒有快速移開手,任由黃糯膏體填充着她的口腔,滾燙的溫度可以使她有了理由不去答接下來的問題。她眼睛裏幾乎被燙出了淚,但她還是忍住了。七日前,鶴夢在自己的帳中喝熱酒,酒罐子滾滿了一地,張衍提着烤土豆進來時,險些被絆倒。
“半年來,他可是一封信都沒寄給過你,你何苦再作繭自縛。”
張衍顧不得土豆,伸手把她拉起來,按到營帳中的木柱上,用木柱的觸感來幫她醒酒。
“他就那麽好?他要是對你真的那麽好,為什麽還要傷你的心。”
“我沒有傷心。”
鶴夢去推他的肩,卻被張衍看出來在嘴硬
“陳鶴夢,你清醒點,你要是真的覺得他對你好,你會放下浮州的一切跑北疆來?你做了這麽多,他都為你做什麽了?你別再躲避了,他就是不愛你。”
“你為什總是在讓我面對一切啊?是,我是個懦夫,我就個放不下溫硯的懦夫。”
鶴夢的手被張衍牢牢抓住,她擡頭,幾乎就能碰到張衍的鼻尖
“世上好人這麽多,你就不能看看別的人嗎!”
“不能!”
張衍愣了愣,他看着鶴夢閉上眼睛,淚水滑下來
“我從來沒有喜歡過任何人,但是我從小就在想,隔壁家的溫清許這麽好,還這麽弱,我該怎麽幫他去做他想做的事。他們都說別人不能像我一樣随心所欲,可我就為了那點好勝心非要去靠近他,想着總有一天我能讓他變成最好的樣子,然後我就可以去向別人炫耀。可是宣蹤,他一點都沒變,我卻變了。我喜歡上他了。”
鶴夢從未向別人傾露過這些話,她的聲音變小許多
“姐姐說讓我娶他的時候,我就像心事被人看穿了一樣。直到後來我真的和他成親了,我才發現成親沒有用,你留不住的人還是留不住。但是我還是不想放手,你明白麽。”
張衍心疼的伸開手,把她摟進懷裏
“我以為他會喜歡我,其實還是不喜歡的。”
“放過他吧。鶴夢。”
懷裏的身子抖了幾下,張衍繼續道
“你沒法放過你自己,但是放過他吧。你做的一切,在你看來是付出,可能在他看來是囚禁。就像鷹一樣,再溫順的鷹,骨子裏的想法,永遠不會讓養鷹人知曉,只有放手,它才能做回自己。”
鶴夢擡起朦胧的眼,喉嚨裏吐出不好辨認的幾個字。
“你說什麽?”
“可是我很難過。”
“痛一時好過一世。鶴夢,你們的婚事是個錯誤,你想保護他有的是方法,快刀斬亂麻,別再錯下去了。”
“你滾。”
鶴夢推開他,躺到師爺椅上,靜靜的搖着,眼睛望着窗外的月色,無半點困意。張衍沒有真的走,反倒是坐在一旁的桌案上拾出紙筆,開始寫些什麽。半晌,張衍身邊走來一人,他擡起頭,看見目光沉着許多的鶴夢。張衍将手中紙書交給她
“休書,你在落款簽字吧。”
鶴夢嘆口氣,沒說話
“放過他,也放過你自己。”
張衍堅持着,鶴夢接過去休書。月色當下,油火半盞。晃着明光的地方,鶴夢寫上了字。
烏河畔回蕩着濤聲,張衍身上有些涼意,他縮了縮身子,突覺一裘袍自身後裹過來,他看着鶴夢要起身去拾柴火,張衍伸手拉住了她的腕子。
“過去,你有溫硯,不願看別人。現今呢?休書肯定早就到了,他還是無音信,肯定是已與你合離了。那你想怎麽做?”
張衍也起身,把裘衣披在二人身上。他伸出修長的兩根手指,捏住了鶴夢的下巴
“現在你眼睛裏,可是能進別人了?”
鶴夢眼睛裏亮晃晃的,全是那人披着燃色的輪廓。
“張衍,你說長痛不如短痛,其實是為了自己快活。對不對?”
“正是。”
他輕松笑笑,感覺鶴夢的手觸及他胸前,他面上紅了紅,也去摟她的腰
“那我現在還是痛,我想讓你幫我做些可以令我自己快活的事,可不可以?”
“當然可以。”
張衍暗許,此人真是孺子可教,還會舉一反三。鶴夢抓住了張衍的領襟,張衍覺得自己此事上不能過多客氣,便也低下頭,送去一吻。
“你能不能送我去浮州把休書攔回來?唔。”
話音未落,嘴已被微涼之物堵上。鶴夢瞪大了眼,張衍也是。他松開了嘴,挑眉問她
“你說什麽?”
“你,我,你?”
二人同時別過頭去,鶴夢方才的醉話觸上那人的面色也不敢再提。篝火熄後,張衍收拾了食物,沒有等她,翻身上馬。鶴夢幾分醉意被風吹着,也到馬前,并未上馬,只是牽着在他身後走。
就這樣,二人一前一後的走着。幾只螢火蟲飛過,鶴夢身上停了一只,她站住了,想要引它飛走。可它就是一亮一熄的點綴在她肩膀上。鶴夢看着它,未察覺身邊有人下馬。
螢火蟲飛走了。
鶴夢像塊木頭一樣被那人吻着,張衍摟緊了她的腰。一來二去,他的氣息亂了。張衍睜開眼睛,看鶴夢愧疚的替他整理弄亂了的發
“對不起。”
“沒關系。”
張衍回之一笑,拉着她上馬。這一路揚長而去,二人心裏都亂着,亂的原因卻截然不懂。直到他們并肩入了帳,方才的心事才全然放下。
另有兩顆心狂跳起來。
燃着草色的帳布裏,坐着一個不該出現在此處的人。他的眼神看見她時動了動,茶杯上的手悄無聲息的收回,搭回身前隆起的弧度上。
四周寂靜如許,自京城趕來的行囊不多,卻顯得與這營房格格不入。最上方的那個包袱,被人細細疊好,妥善存放,裏面被人用紙尺,壓了一張休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