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浮生若夢
浮生若夢
溫硯的診室只他一人,鶴夢進來之後,房中多了些方才染上的草藥氣味。
她看見溫硯輕輕掩住鼻口,俊美微蹙,有些難受的模樣。鶴夢自顧自脫下沾了血的披風,遞到守在大堂裏的琬嬰手裏。
室內除了裝滿醫書的櫃子,還有一方矮桌。桌上布置些筆墨,鶴夢坐到了有診枕的那頭。她露出蔥幹一樣的腕子,那雙手極細,血管透過羊脂一樣的肌膚,展露在溫硯面前。他的指甲從血管上輕輕劃過,白脂上便留下輕輕劃痕。溫硯的手指搭在了鶴夢的脈上。
室內靜的連根針落地的聲音都能聽見,他們都沒有說話。鶴夢的視線一直在溫硯腹前,她心中有許多疑問和猜想,但溫硯很快也察覺到了她的目光,轉而擡頭望過來,卻并未遮掩小腹。
“并無大礙。”
“嫂嫂。”
鶴夢收回眼神,也很快改口。
“多謝溫公子。”
“不必多禮。這是藥方,去取藥吧。”
溫硯有些腰酸,一手攀上腰間,垂下的佩飾發出些聲響。鶴夢沒忍住,站起來時又看了他一眼。
“你是怕我害你麽?”
他的皮膚很白,茶杯裏的清澈映入他的眼眸,若非鶴夢聽覺靈敏,斷然想不到他會這樣爽快的提起他們的舊事。
“你放心,不管怎樣,你都是我恩師的女兒。何況…罷了,若是不信我,随你去別的藥鋪抓藥。”
鶴夢搖搖頭,猶豫三分,還是道
“這是溫公子的私事,如何都不該由我一個罪人幹涉。但是鶴夢鬥膽勸公子一句,化春堂人來人往,難免會遇上不守口舌的人。公子還是該遮掩些,省的污了公子清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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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現在是在怪我沒有潔身自好?”
“鶴夢不敢。”
溫硯放下手中杯盞,攥痛了手指。突然又擡起頭來,面上還是淡淡的,看的陳鶴夢心裏發慌
“若是他們要罵我,任由他們去。難道你也要罵我麽,小妹。”
許久未聽到這個稱呼,鶴夢猛的咬緊牙關。她搖搖頭,對溫硯抱拳致歉
“我最沒有資格說公子的任何,我也不會讓別人擾了公子清淨。抱歉,我先告辭了。”
溫硯沒有說話,鶴夢轉身出去之後,一滴淚才順着他的面頰滑下。窗外綠萼正在抽枝,它們飛快的抵上溫硯的窗棂,此時沙沙作響。溫硯披上外衫,輕輕掩住腹部,一聲嘆息隔着簾子隐在內室中。
琬嬰接過溫硯手中的藥方,還是信不過已被她五花大綁丢在角落的小學徒,撚開紙條看了一眼。溫硯的字跡不同其他醫堂的醫師那般潇灑自如,他的清雅端正,十分好辨認
“這麽多黃連。”
琬嬰咂舌,偷偷看了一眼鶴夢。學徒幫着解圍,道
“黃連敗火,最是個好東西了。”
鶴夢任由他們去抓藥,琬嬰見她無追究的意思,便也未在多言。很快,四四方方的小藥包就遞到了她們手裏。鶴夢和琬嬰剛出了門,又聽身後有管事的追來的聲音
“陳大人,方才我們看漏了一樣,這藥如今鋪裏已經沒有了,師傅囑咐您去別的地方取去。”
鶴夢展開字條,有些疑惑
“靈芝?”
“我還以為是什麽稀罕玩意兒,這化春堂還真如他們說的一樣,一日不如一日啊。連這樣尋常的好藥都供不起了。”
“化春堂怎麽了。”
鶴夢尋常有自己的事情要忙,對這些坊間雜談并未上過心。只是事關溫硯,她不自覺的想要從琬嬰處得到消息
“樓主,我就是随口一說,你別放在心上。就是這化春堂之前之所以有盛名,多半是因為有您姐姐坐鎮,再加上溫硯雖然是個男子,但确實也醫術過人,這才引得四九城的都過來瞧病。但是陳醫師去世之後,這溫硯一個男子整日抛頭露面的,再加上長得也還行,城裏有家室的都避着化春堂了。”
說來還是沒有個妻主,溫硯也不能再像之前那般自如的待人接物了。鶴夢微微皺眉,又問
“他過去不是還救活過宰相之女麽,當時都追捧他有起死回生之術,現今如此,直接樹倒猢狲散了?”
“樓主,這兒是京城,最不缺的就是懂醫術的醫師。更何況,現在比的也不只是醫術了,這年頭不比當年,有些藥材還真是難尋,有些藥商若是看好一些醫堂,那藥材就只會運給他們了。沒了藥材,這醫堂還如何運營下去。”
琬嬰搖搖頭,突然又尋了別的話頭,追着鶴夢扯別的。但鶴夢如今滿腦子都是溫硯的肚子,在新奇的事情都聽不下去了。
等入了陳府,琬嬰才有了回太尉府的心思。
“大人,我得走了。不然您父親看見我,又要給我提找主君的事了。”
鶴夢擠出個笑臉,由着她跑開。她款款邁進別院,今日母親會在這兒用宴,她本就是來遲的那一個,還腹诽着是否該将溫硯的事禀告母親,不由加速了腳步,等到入了屋裏,宴案上已經擺滿了飯。
“孩子來了,快來坐。”
說話人是母親的側室,鶴夢該喚他聲小父,但是此人親和寬容,對她極好,因此鶴夢尊稱他為蘇君。
陳太醫端坐主位,主君張氏居其左,右邊隔了個空位坐着蘇君。鶴夢順着父親的指示,坐在了空位上。陳太醫等了她來,便吩咐衆人開宴。
雖是家宴,卻滿是珍馐,觥籌交錯間,鶴夢覺出母親有些不開心。她偏過頭,問蘇君
“小寶為何不在。”
“剛吃過奶,現已經睡下了。”
蘇君笑意盈盈,舉箸為她添菜。似乎母親并未将擔憂告之他。鶴夢再看母親,陳太醫的面上還是一如往常的平靜,眉頭卻有意無意皺起。突然,她終于放了筷子在碗邊,鶴夢随着她的舉動停了碗筷。
“溫家沒人坐主了。”
此言一出,滿座嘩然。陳主君不由握住妻主的手,問她為何這樣說。陳太醫有些顧慮的看女兒一眼,還是決定将事情的來龍去脈告之她
“溫大人的性子,你們也知道,是最光明磊落的君子。為了道理從來不怕引火燒身,又愛操心,一來二去的身體受損了。我之前告訴她她身子底子大不如前,只是沒想到如今已經到了燈油耗盡的時候。唉,之前端儀還在的時候,我同她提過盡早把溫硯接過來,別讓他們孤兒鳏夫的受人欺負,只是現在…唉。”
“溫家得罪誰了?”
鶴夢靜靜開口,視線沒有望向任何人,唯有窗外的月亮映在她的杯盞中,她用眼神一圈一圈的描繪着月亮的形狀。
“不好說。溫大人不願意牽連到我們家,臨死倒是一改往日心直口快,把嘴閉上了。”
“那您還管溫家的事麽?”
蘇君突然起身,他是個最守本分的,此時唯有他不在場,談話才能繼續下去。
“我去看看小寶睡的安生否,你們就不用等我了。”
他走後,陳太醫才降低了聲音,道
“管。”
鶴夢的心放下去大半。
“我在四九城外找了處僻靜的宅子,能容所有溫家人居住。只是化春堂不能再辦下去了,不知道溫硯願不願意。”
“化春堂的端儀的心血,溫硯這孩子一直盡心盡力。如今要他丢下一切出城去,也真是令人心疼。”
陳主君補充說。他有些擔心的看着鶴夢
“夢兒,你有沒有別的法子留下化春堂,若是避過這陣風頭,能不能再把溫家人接回來?”
“哼,還問她呢。她現在都自身難保了。”
陳鶴夢心裏一驚,明白母親已經知曉了王大人的事,不由自主的避過她的視線。
“王紀雲的事情滿朝哪個不知哪個不曉,能管這事的人大有人在,你非要做那個出風頭的,以後哪個心虛的不得提防着你。你啊,以後要擔心的事情可多了去了。”
鶴夢沒有開口,只低着頭。突然,酒杯傾倒,月亮碎了。
“不過,好在王家沒有女兒。只有個不成氣候的兒子,想來也很難為難與你。但是,還是要牢記此事,日後萬萬不可再争鋒出頭,你得為你母親父親着想。”
陳太醫言之鑿鑿,主君看不清鶴夢的神色,也在一邊附和着
“是啊,夢兒。父親就只有你了,當初你姊姊以命換命把你保下來,她也不希望你以身犯險,日日如履薄冰啊。”
鶴夢聞聲顫了顫,她能感受到母親深深的看了她一眼,鶴夢沒有回頭。
若是姊姊沒有死,大概所有人都還能記得她是戰場上初露風頭的少将軍,也許還會有人記得她也曾一槍一匕殺狼王。可是姊姊死了,她就不能再為了所謂的出風頭去做任何危險的事情,因為她的命已經不只是她的,還是她全家人的。所以她得惜命。
“是。不會再有下次了。”
陳家家主松了一口氣,坐到鶴夢身邊,将她擁入懷中。熟悉的味道将鶴夢包裹起來,她聽母親又道:
“溫硯聰慧,是我最得意的門生。他走到這吃了許多苦,我也不忍心讓他就此隐姓埋名。若是,若是能為他尋個好人家,也許能保住溫家。”
鶴夢的身子僵了僵,她從父親的懷抱中出來
“那若是溫硯已經有了心愛之人呢。”
“也是,他總不能一直守着端儀。”
主君似乎有些反感,但他很快就反應過來不能永遠的要求溫硯做他未過門的女婿。他了然道
“那就看他心上人的意思了,是将他留在京城,還是送出城外。”
“我明日再去溫府拜會,此事等我與溫大人商議後再議吧。”
一家人心照不宣的未在開口。鶴夢告退之後備了些熱菜去送給蘇君,後者還沒睡,低着身子為小寶打扇子。蘇君眸光溫柔,流轉在小寶身上,傾注着無限關愛。
鶴夢走過去,将菜案放到桌上。蘇君聞聲回頭,系好了最上方的紐扣。
“蘇君,母親怕你沒用好晚飯,讓我來給你送一些你喜歡吃的。”
“謝謝孩子了。你用好沒有,陪蘇君吃一些吧。”
鶴夢沒有推辭,她将飯菜拿出來,放在離蘇君近些的地方。蘇君的來歷她記得不太清,只記得他剛來時她正在被父親罰站,站了一天一夜,夜深了卻等來了蘇君。他那時眼裏就常常帶着笑,盡管她當時對他冷淡,他還是給她買來了街上賣的最好的糯米藕,在月光下一勺一勺的喂給她吃。
兒時父母惜她才能,因此對她管教頗嚴。現在想來,蘇君是唯一一個把她當成孩子對待的人。
鶴夢已吃不下去東西,只一杯一杯的飲着酒。直到蘇君伸手,将酒杯扣在桌案上。
“蘇君,不礙事的,這是給你帶的桂花釀,喝不醉人的。”
“既然是給我的,我不許你喝也是天經地義。”
“蘇君小氣。”
鶴夢笑着笑着笑容就僵在了臉上,她不止桂花釀是否能喝醉人,但此時面對此人确是有了一吐為快的感覺。
“蘇君知道懷上小寶的時候,心情是怎樣的呢。”
她知道對他提起此事,縱使他有再多疑惑,也不會過問她,而是等她娓娓道來。蘇君認真的想了想,支頤看她,道
“雖然知道是遲早的事,但是還是吓了一跳。顧慮的事情也變多了,好在妻主是個可靠的人,讓一切都變得沒那麽可怕了。而且你與主君都對他這樣好,算來是小寶的福氣。”
“那,若是你獨自一人,還會把他生下來嗎?”
蘇君嘆了口氣
“夢兒,你究竟是怎麽了,若是你…得對人家負責啊。”
“與我無關,蘇君。是我一個朋友,我不知該不該幫他。”
鶴夢搖搖頭,蘇君才放下心來,繼續道
“還是會生下來的。只是蘇君不會再是如今的蘇君了。”
鶴夢思索着,正逢小寶哭鬧起來。她先蘇君一步抱起她,放在懷裏輕輕哄着,突然察覺蘇君在看她。鶴夢問
“怎麽了?”
“蘇君在想,夢兒若是做了母親,也許會少些煩惱。”
鶴夢沒有答話,心裏卻清楚他為何這樣說。
“可想成家。”
“蘇君,你知道,我不能想這些事情。”
“我知道。我怕你委屈。端儀的死和你…”
蘇君聲音有些哽咽。鶴夢将重新睡熟的小寶放回搖籃,輕聲道
“委屈與否,已經這樣了。我沒有回頭路了,蘇君。”
鶴夢離開前為蘇君擦去了眼淚,她最後叮囑他
“姊姊的事,莫要再在母親父親面前提起。”
蘇君點點頭,一路送她到別院門前。鶴夢眼神冰涼,她最後帶上了門,與蘇君告辭。她的身影在蘇君視線可及處化成了一個黑點,消失在夜色裏。
這讓他想起當年也是這樣的一個背影,倔強的跪在宅門前,說不讓她參軍就去死。月光沉澱下來,蘇君又仿佛在紅門褐瓦間看見了這樣的一個小人。只是等回過神來,他才驚覺原來已經過了這麽些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