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第 34 章
意識陷落混沌之前,無數畫面如同跑馬燈在腦中閃回而過。
鐘離彥此生最後一次反省自己,突然發現自己活得一言難盡。明明小心努力、謹慎克己,侍師長以敬孝之道,明明有好的天賦根骨,日夜勤謹,終于做到在同輩弟子中出類拔萃。
這是這些謙恭努力,最終又是為了什麽?是為了得人賞識,受人青眼?不在做一個無依無靠的孤兒麽。
可惜到了最後卻是這般稀裏糊塗的下場,千百努力終成他人嫁衣。
想想還真不甘心,只可惜人生何其艱難,天意諸多作弄,他不懂自己究竟差在了哪裏,偏偏誰都将他作為舍棄的那一個。
“阿彥,你在做噩夢?快醒醒!”
雲中子的聲音将他吵醒,鐘離彥撐開眼皮,視線由模糊到清晰,分辨出面前那張熟悉的臉。
雲中子仔細盯着鐘離彥,看着自己的小師侄面上神色由茫然到錯愕,看清自己之後又露出些許疑惑不解,但他眼神中的熟悉與親近十分明顯,這不由讓雲中子松了一口氣。
“師……叔……”一開口,鐘離彥就被自己暗啞虛弱,毫無中氣的聲音吓了一跳。
鐘離彥略作感應,不出意外的發現經脈中的真元不剩絲毫,全身骨頭縫裏不斷往外滲着疼痛,渾身上下就像是被無妄之地的罡風揉碎過又重新捏合過一般。
他閉上眼睛,竟是感到一陣輕松,這狀況雖然有些糟糕,卻已經是意料之外了。
渡過最初的迷惘,鐘離彥神志回籠,意識到自己既沒死,也沒有失去神志。正安安穩穩躺在床上,身旁守着本該回到東洲的雲中子,此時正一臉慈愛關切的望向他。
“阿彥!”雲中子看上去有些激動,輕輕握住了鐘離彥的手,一邊安慰,順帶着查實他的身體狀況。
“我……怎麽……會在這……”
鐘離彥轉動視線,發現自己正躺在之前住過的幽篁林海的竹舍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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餘光處有什麽明亮的東西晃過,他吃力的偏過頭去,發現桌上擺着一把劍。
雲中子順着他視線望去,眼中露出不加掩飾的厭惡:“偏要把東西擺在這裏晃眼,方才我真該把它丢出去。”
那正是蕭蕪使過的璇光。
“她……人……呢?”鐘離彥虛弱的很,說話盡可能簡短。
他口中的“她”分明是蕭蕪,雲中子卻故作不知。
“你說管境主?哦,正是他帶你回來,留下那把劍之後,人又不見了。”雲中子一句話打消了鐘離彥的猜測。
帶他回來的人不是蕭蕪,留下劍的也不是她。
“蕭……蕪,蕭宗主……”鐘離彥卻是執着的很。
雲中子拿他沒辦法,恨鐵不成鋼道:“自是回她的魔窟去了,你問她作甚還嫌自己不夠倒黴?”
看見雲中子一副急于撇清的表情,對蕭蕪是萬分嫌棄外加不滿,可明明之前他們卻像是“串通”好的。否則如何解釋,明明本該回到東洲的師叔,卻出現在這裏。
鐘離彥想不明白,不由皺起了眉頭。
“師……叔……究竟發生了……什麽?”鐘離彥能感覺到,體內那股若有若無左右自己的意識已經徹底消失,如果沒有料錯,秦越的元神已經不在體內。
雲中子面色先是一沉轉而又恢複溫柔關懷的模樣,卻是不願談及此事,遂顧左右而言他道:“你且好好歇息,待好些師叔便帶你回去。”
鐘離彥雖然虛弱,卻不依不饒:“到底發生了什麽……秦越……道尊呢?”
他不想在迷迷糊糊,至少要知道自己身上究竟發生了什麽。
雲中子嘴角一抿,面上生起幾分不快,卻又不忍在此時苛責對方。
“秦越的元神已不在你體內,眼下你的身子雖然虛弱,但僅需找個靈氣豐沛的地方好好修煉一段時間,待到進境穩固,修為自然能更上一層樓。”
見對方仍舊一臉期待的看着自己,大有你若不說就一直幹瞪着不休息的架勢,雲中子只得硬着頭皮敷衍:“至于你的差事,也不必擔心,回去之後自有師叔擔着。你師傅見你結成金丹,定然是萬分欣慰的,絕不會和你計較其他的。”滄山掌門作為一派之長,哪怕受制于萬法門,打心底卻還是以滄山派為重。
之前鐘離彥不過靈竅修為,哪怕出衆,也不足以令掌門違抗萬法門的決定。可此時卻大不相同了,靈竅與金丹看似只隔一線,實際卻有天淵之別。許多早慧的天才,終其一生也沒有結丹機緣。可一旦結丹,那便是一腳踏上仙途。更別提鐘離彥還如此年輕,更加是前途無量。
“師叔……”鐘離彥氣息很輕,這一聲師叔叫的真是又虛弱又委屈,簡直像是在撒嬌了。
最後還是拿他沒有辦法,雲中子氣憤道:“劍是蕭蕪的,既然留下了,便當做是給你的。你也不必客氣,以你現在的境界正是需要一柄好劍,如此一來也算她做了也一件人事。
但你千萬不要對她心存感激,當時她扔下劍就走了,焉知是為了什麽。若不是管若虛将你尋回,恐怕你已經被無妄之地的罡風卷成了肉沫。”
鐘離彥嘴唇翕動,似乎還想問什麽,卻聽到雲中子緊跟着加了一句。
“從今往後你只需記得一點,那魔頭差一點就害死了你。你若還時時念着,恐怕終此一生都無法釋懷,到時候造成心魔,傷人害己啊。”
雲中子看着鐘離彥雙目失焦,不知是因為精力太弱沒辦法集中神采,還是心灰意冷感到難過失望。雖是心疼,仍狠心說道:“她是魔尊,攝魂奪魄的功夫天下無雙,我知你年輕易受哄騙,無論你和她怎麽都不算什麽,眼下心裏難過也不過是攝魂術的後遺症,待我們回到滄山,保管不出一個月就能忘得幹幹淨淨。”
他的話說的很絕,徹底打消了鐘離彥開口的念頭。枯竭的經脈深處突然傳來陣陣疼痛,鐘離彥咬緊牙關,終于沒有再多說什麽。
三個月後。
正如雲中子所說,鐘離彥回到滄山之後并沒有人因他任務失利而訓責問罪,反倒是對他結成金丹修為晉升大肆贊揚。
剛回來的時候,可謂是風頭無兩,仿佛一下子回到了玄門大比奪魁的時候。
時值隆冬,滄山派所處的伏龍塬本就在東洲之北,山門內外一片白雪皚皚。
鐘離彥自從回來,很是受到掌門的一通褒獎,同門的師兄弟們有感于他出門一趟卻因禍得福,抱着各種心思打探的因有盡有,鐘離彥無心招架,幹脆以穩固修為境界唯由閉門謝客,終日打坐練劍,完全不去過問派中事務。
這一日他在屋中打坐,突然有什麽東西從窗外飛來,帶起飒飒風聲朝着他耳畔飛來。
鐘離彥反手将那物夾住,一股暗香湧向鼻端,鐘離彥不明所以本能的屏息靜氣,睜眼一瞧竟是一朵梅花。
“這麽用力做什麽,都要捏碎了,這花是我在路上尋來的,你不喜歡麽。”
來人的聲音令他渾身一顫。
鐘離彥扭頭過去,看見窗戶大開,蕭蕪微微屈着一條腿踩在窗臺上,另一條腿随着銀絲織錦的袍擺随意垂落,袍角上孔雀翎羽和蠶絲撚成的細線,繡作精巧細密的纏枝花紋,雪光一映,竟流轉出寶石般的光華。
蕭蕪正坐在那裏,手上撚着一只梅花,冷香幽幽沁人心脾。
她并沒有看過來,目光只是随意落在花上,嘴角微微向上提起,臉上神色淡淡,卻有種信馬由缰的随意。
可這樣的潇灑的表情,搭配着不走正門的舉動,外加輕浮懶散的坐姿,活脫脫像是一個登門入室的采花賊。
自從三個月前與雲中子離開淅川,鐘離彥一直刻意避免回想起有關蕭蕪的記憶。他被送去煉心宗當做賀禮,本就不是什麽光彩的事,而後又與蕭蕪産生些許糾葛,樁樁件件讓他……難受,甚至有種說不出的委屈。
“辣手摧花,小郎君好不知情識趣。”蕭蕪腰身發力,從窗臺上彈起落在鐘離彥面前,微微折過上身,幾乎将臉湊到了鐘離彥面前。
“你臉怎麽紅了,怕不是行氣練功出了差錯,要走火入魔了罷。”蕭蕪微微一笑,“可要我來助你。”
她故意咬了個重音,笑盈盈的看着他,那眼神穿心奪魄,若是換作旁人恐怕只消一眼,就能丢盔棄甲卸下心房,乖乖任憑蕭蕪驅遣。
然而這一招對鐘離彥施展過太多回,竟有些不起作用。
鐘離彥微微側過頭不去看她,臉上不動聲色,唯有嘴角稍稍抿緊。
“你來做什麽。”他想要裝作若無其事,卻用力過猛,只做得出冷若冰霜的表情。
蕭蕪突然拉起他的手捂住自己心頭,眉目輕擰,竟是露出幾分哀怨神色:“區區三月,便将我忘了,真是好狠的心。”
鐘離彥試着将手抽回,然而對方看似輕飄飄的力道卻擺脫不了。于是幹脆随她的便,不去感受便是。
“蕭宗主大恩大德,在下如何敢忘。”鐘離彥聲音還算平靜,臉卻板成了木頭。
“以你的天姿而言,金丹雖是遲早。”這話說得好似實在,然而緊跟着她又加了一句,“可若沒有我,恐怕再過十年八載也為未可知,更別提天火劫煉,重塑根骨,經此一遭将來更是道途坦達,成仙有望了。”
蕭蕪嫣然一笑,“玄門不是有句話說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這脫胎換骨的大恩,又該當如何報答呢。”
沒錯,大恩大德。
若沒有扛過天雷灰飛煙滅,還能盡早投胎。
此言一出,鐘離彥忍不住瞪了對方一眼。
見他不說話,蕭蕪眸光一暗,語氣變冷:“看來你是打算賴賬了。”
鐘離彥:“蕭宗主何出此言,你想要的不是已經得到了麽。”
秦越的元神已然修補,卻不在體內,必是對方想法子取走了。
蕭蕪勾唇冷笑,卻是答非所問:“不想也由不得你。”說罷竟是一把拉住鐘離彥的胳膊,“你害我丢了寶貝,自是要自己做賠,現在就跟我走罷。”
鐘離彥無意分辨對方口中的“寶貝”為何,更沒有跟她走的打算。
滄山并非淅川,玄修實力不受壓制,近幾月鐘離彥又勤修參悟,如今對境界修為已能融彙。
他若不肯,抵抗起來竟讓蕭蕪一時奈何不得。
“別逼我動手。”蕭蕪眼中劃過怒意,沉聲威脅。
鐘離彥:“蕭宗主可是要與我動手。”
開山立派,通常會占一處靈氣豐沛的洞天福地作為道場。滄山派雖是三流,但所處的滄山亦有靈脈。
蕭蕪若想要在此發動魔功,魔氣與靈氣激蕩,勢必引起動靜,引來滄山派其他人。
見鐘離彥不為所動,蕭蕪竟然松開了手。
“既然你現在不肯走,我也懶得強迫。”蕭蕪呵呵一笑,轉身飛出窗外。
眼見對方人已離開,鐘離彥耳邊卻傳來一句意味不明的話:“待你大禍臨頭之時,再來找我也不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