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第 19 章
自刀途城再往西去,地形開始變的更加複雜,十裏天地不同。先是夾路分布着岩石裸露的俊偉奇峰,越往前去愈發險峻,氣候也由溫轉涼。
鐘離彥不知方向,跟随着蕭蕪來到一處聳入雲霄的雪山之下。
滄山的冬日也會落雪,卻是另一番曲徑通微、萬籁俱皆靜的神韻,與此地一目萬丈的疏闊雄壯截然不同。
夕陽西下,餘晖落在高聳的山崖上,與山肩白雪相映成趣,映照出萬丈金光,靜谧而莊嚴,恍若一道天降的屏障,守衛着不可侵犯的仙人居所。
“那之後便是無妄之地麽。”
鐘離彥被眼前景象所震撼,怔怔盯着遠處身披萬丈金霞的雪山出神。
蕭蕪若無其事:“翻越那座山,是幽篁林海。”
鐘離彥納悶:“那是何處?”
蕭蕪:“幽篁幽篁,顧名思義,就是一片長滿竹子的山窩子。”
鐘離彥:……
遠處山勢如同倒垂的沙漏支撐天地之間,峰高萬仞與兩旁起伏的群山橫亘連綿,山腰往上終年覆蓋積雪,巍巍峨峨足以令飛鳥卻羽繞行,氣勢雄壯令人遠遠一見便能心生氣象萬千。
回望來處,目力窮極的盡頭也只有低矮的灌木與草原,很難想象山峰之後會有蕭蕪口中所說的竹海。再者兩人的目的是無妄之地,莫非蕭蕪所說的幽篁林海是必經之地。
蕭蕪:“跟着我,不可離開三步之外。”
或許是被她發號施令慣了,鐘離彥對這番話并未提出質疑。兩人一先一後,相差不過一個身位朝着遠方兩峰交彙的雪谷走去。
俗話說望山跑死馬,那是說兩山即便相臨,想要以此達彼也需要翻山越嶺,上上下下來來回回的一耽擱,即便是相隔不遠,也需要成日的功夫方能逾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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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話換作這裏,更加名副其實。
明明峰尖就懸在不遠處的天邊,可真要走起來,又遠如天涯海角。随着離雪山越來越近,周圍的溫度逼近寒冬,兩人走了一日才真正來到山下。及至此時天公卻不作美,山谷中的寒風吹着漫天飛舞的雪花,将天地籠罩成茫茫一片。
原本以鐘離彥的修為也是寒暑不侵,自他初開靈竅以來,在滄山學藝便是冬練三九、夏練三伏,一年到頭都是一身單衣,從未穿過夾襖。可到了這裏,護體的真元幾乎難以奏效,一陣狂風吹過,只覺得冷到了骨頭縫裏。
反觀蕭蕪,雖然衣着單薄,蒼白着一張臉,卻神色如常、舉止利落仿佛絲毫不受影響。
見她面不改色,鐘離彥便是冷也不好意思開口,只得默默運轉真元抵擋寒氣。
“這天色不早,又有風雪,莫非要趁夜入山,可需先找一處暫避?”他不好意思說冷,但忍不住迂回暗示。
蕭蕪面無表情:“當然。”
鐘離彥正琢磨這“當然”二字要作何解?就見蕭蕪步履輕盈,迎風而上。
弄了半天是當然要走。
見她一身素白,長發被一截白玉高高挽作随雲髻,露出的半截脖頸幾乎白的發青,哪裏有半分活人氣息,恰似不食人間煙火的山精鬼魅,在風雪中幾乎要與天地融為一體。
看着蕭蕪的背影,鐘離彥直覺腹背生寒,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呼嘯山風中傳來蕭蕪的話語:“我說過,不得離開我三步。”
蕭蕪扭頭望向鐘離彥,瞳如點漆,像是兩枚吸盡所有光芒的黑曜石,将人的思緒一并吞沒,不由自主的信随着她。
鐘離彥快步追上,忍不住呵氣暖了暖自己的指尖。
“此地不容久留,以你的境界,切忌妄動真元。”蕭蕪一字一句,像是警告。
天氣寒冷,自然會以真元禦寒,鐘離彥對蕭蕪的警告感到不明所以。
“翻過這山去便好,暫且忍耐。”她又輕聲加了一句,似是安慰。
夜幕降下,風雪卻未止息,在鐘離彥眼中,別說南北東西無從分辨,天地都宛若颠倒陷入一片混沌。
起初他還能亦步亦趨跟在蕭蕪身後,也不知走了多久,手腳四肢逐漸麻木,就連肺腑丹田都如墜冰窟,每一次吐納都宛如吸入千萬鋼針在經脈中游走。
他覺得自己就像是一條躍出冰洞想要透氣的魚,卻好死不死的擱淺在冰面上,再沒有回去的退路,只能眼睜睜感受着寒氣将自己的魚鰓和骨肉徹底凍結。
眼前的路是黑暗還是模糊,是堅冰、浮雪還是堅硬如鐵的石頭,他已經分不清楚,只剩下胸口一點熱氣還在艱難支撐。他一步步向前邁去,甚至感覺不到是輕松還是吃力,四肢五感逐漸不再屬于自己。
“你怎麽了。”
恍惚間有人在他耳邊說話,原本凍僵的手臂似乎和什麽東西撞倒了一起。漸漸的右手的手腕有了知覺,他感覺到是蕭蕪握住了自己脈門。
哎……
似有一道無奈的嘆息劃過耳邊,鐘離彥睜大雙眼,看見蕭蕪向他靠近,淡色的薄唇稍稍分開,微微陷落一道柔軟的弧度。
鐘離彥閉上雙眼,魂靈仿佛飄然天外。他能分明感覺到自己的肉身,卻偏偏控制不了。他能感覺到蕭蕪與自己十指交扣在一起,她的手雖然涼的一如既往,卻依舊保持體溫,掌心相抵傳來陣陣暖意。
“你把我的話當作耳旁風是麽。”
她說過讓他不要妄動真元,因為他的境界不夠。
鐘離彥想問為什麽不可以,可是一張嘴話語卻被堵在喉間。
蕭蕪的低緩的嗓音在風雪喧嚣中清晰無比的傳入他耳,鐘離彥感覺到對方柔軟而散發着暖意的雙唇貼上了自己。
兩人再次氣機相連,鐘離彥頓時感覺自己的丹田內原本貌似枯竭的真元被人牽引攪動,明明沒有增加,卻又能清晰的感受到那分壯大,仿佛自己瞬間步入金丹。
他說不清其中玄妙,尤其在此時此刻。
那種感覺如同溫泉浸潤在身體每一寸經絡,讓人本能想要抓住,舍不得放開分毫,間或勾起他年輕火熱的本能,令人鬼使神差般的探出了舌尖。
蕭蕪察覺,微微用力分開了他的手指,向後一退分來了彼此。
她的舌尖在唇邊輕輕一掃,用一種別有深意的目光打量着對方,看他神魂歸位,眼神逐漸清明。
“我教你正經功法,你怎麽卻不正經起來了。”
此時鐘離彥已經緩過勁來,意識道自己方才所為,又看見對方滿是戲谑的目光,不由面皮發麻,不知所措的低下了頭。
本以為又少不了一番戲弄,沒想到對方只是打趣了一句,便岔開了話題。
“你境界太低,在此處催動真元禦寒,便好比兩頭點蠟、迎風舉火,很快就會耗盡真元無以為繼。”
“而我用一分真元,其效用比你強過百分千分,自是不受影響。”
聽她這麽說,鐘離彥更加無地自容。
他正羞愧的無以複加,卻聽對方輕聲道:“罷了,随我來吧。”
鐘離彥尚在懵懂,感覺有人拉起自己的手。他的手指本已經凍的僵硬,此時卻不受控制的縮了縮。
不多久蕭蕪找到一處冰洞,鐘離彥站在洞口有些猶豫。
“怕什麽,跟我進來。”
或許是蕭蕪的話太有說服力,鐘離彥雖從未來過這種地方,仍舊是跟她走了進去。
修士的識感不受限制,鐘離彥發現這冰洞的深度超乎自己想象,更離奇的是周圍冰壁的顏色并非白色或是透明,而是如深海一般的幽藍。
“這些冰已經存在千年萬載,早已堅硬如鐵,只要不生火便足夠結實,你且在此休整一晚。”
說完蕭蕪便徑自找了一處坐下,她看了眼鐘離彥,見他動作僵硬,手指凍得紫漲,便招呼他坐在身邊。
鐘離彥感覺對方握住了他的手,又一根根握住他的手指反複揉捏。
原本已經凍到麻木的手指逐漸有了感知,可取而代之的感受卻越發令人煎熬,火辣辣的發漲發麻,又如同萬蟻鑽心的痛癢。
雖然難受卻正是恢複知覺的征兆,鐘離彥并非不識好歹,見蕭蕪對自己細心照顧,滿懷着感激之情的心髒,抑制不住的砰砰亂跳。
“你……”他正想說一聲謝謝,對方從袖中掏出兩包油紙。
“喏,拿去。”
鐘離彥呆呆接過,紙包散開,露出內裏包裹的饴糖和肉幹。
他有些驚訝,更加感動,想起之前蕭蕪獨自出門,莫非就是去買這些,可這些東西随處可見,倒也不必耽擱那麽久。
“食物乃天靈地蘊所結之精華,你且吃下,總能恢複一兩分元氣。”
她的聲音很低,其實并不帶有任何情緒,可此時聽在鐘離彥耳中卻如同溫柔絮語。
“多謝。”
他小心翼翼的捏起一塊肉幹,放入口中發現早已經凍的堅硬如鐵,他勉力吃了一塊,酸了整個腮幫子才艱難吞入腹中。
“吃些糖恢複的更快。”蕭蕪建議道。
鐘離彥露出為難的表情。
說起這饴糖他便有一番回憶,還是他年幼時,始龀更替時發生的事。
那時出雲子自山外帶回一包高粱饴糖,全都給了自己這玉雪可愛、懂事可心的小師侄。彼時鐘離彥尚在年幼,免不了有些貪嘴,得饴糖吃起來沒夠,結果樂極生悲粘掉了門牙。
出雲子也是刁鑽,非要逗他,說什麽被饴糖粘掉了門牙,就只能一輩子說話漏風,再也長不出來了,當即吓得鐘離彥哇哇大哭,傷心的整整一旬都沒睡好覺。
時至今日,雖早知當年不過是玩笑,可年幼時留下的陰影始終揮之不去。從那之後,他就再也沒吃過粘牙的饴糖。
可面對蕭蕪的好意,他實在不好拒絕,只能撿了一塊小的抛入口中。
饴糖也被凍得鐵硬,卻比肉幹要脆的多,用力一咬碎成了小塊,又很快在口中變得粘軟了起來。
他閉着嘴,有些尴尬的咀嚼着,那表情看着十分有趣。
“這是毒藥嗎?”蕭蕪看着他有些想笑,随手挑了一塊放進嘴裏,“嗯,太甜了,确實不怎麽好吃。”
她忽然心血來潮,露出一個促狹的表情:“還是你吃吧。”
話音未落,蕭蕪勾過鐘離彥的脖頸,趁着他來不及反應,用舌尖将饴糖頂入他的嘴裏,仿佛是對他之前冒犯的回禮。
鐘離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