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第二十五章
随着水聲揚起,尤梨感覺自己墜入了一個狹小的空間內,半個身子都浸在了水裏。
她頓時心驚,撲騰了好幾下,期間手臂無數次碰上四壁的粘膩青苔。
很快,尤梨便知道自己究竟是身處何方。
這是在一口井裏。
是在後院的那口大井裏。
尤梨很快鎮定下來。片刻後,待視線恢複了一絲清明,她慢慢順着此刻仍舊緊固在她腿上、拉她下來的手臂瞧去,意外看見了爾茶的面孔。
爾茶見尤梨瞳孔放大,急忙比了個噤聲的手勢,用氣音道:“噓——姐姐你別出聲,井口有一層咒,它們暫時不會發現這裏。”
尤梨立刻繃住了想要開口的嘴,不敢再應聲,但胸腔裏的困惑就如外頭的霧般迅速聚攏,難以消散。
她不是沒有懷疑過爾茶,但其人的舉止與尋常這般年紀的少女并無異,身上也瞧不出什麽戾氣,不該是妖物才對。
那麽爾茶又是如何在這個地方幸存下來的呢?
少女似乎看出了她的困惑,待外頭的動靜遠去之後,才輕聲向她解釋:“是隐繡姐姐救了我,帶我藏到這裏來的。”
話聲落下,井水中随即漾開幾圈漣漪,從水圈中探出一顆頭顱,向上楞楞瞅着尤梨。
那副面孔,正是前幾日消失蹤跡的繡娘。
而繡娘頭上戴的發簪,也正是那日尤梨撞到爾茶時,從爾茶抱的包裹裏掉出來的那支。
尤梨一愣,又很快恍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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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繡娘成了水鬼藏在了井底,怪不得怎麽尋也尋不着她。
此番看她并沒有傳言中那麽可怖,更沒有什麽“融了似的”的面容。當下她青絲垂落到腰側,臉上的肌膚與尋常人無異,倒是副極美的皮囊。
尤梨一眼便知,這是只怨氣不淺的鬼,但還不到化作厲鬼的地步,故而也存了點對人的善意,也因此才能将爾茶藏在此處。
“這井下有一個暗道,可以通向外面的河流。”女子突然發了聲,揚頭緊緊盯住頭頂的井口,說這話時一雙潋滟嬌媚的水眸泛起道道赤紅的波瀾。
過了片刻,似是意識到那些東西短暫離去,她的眸中便淡去了那抹豔紅,恢複了冷淡。
“可惜活人無法閉氣通過那麽長的暗道……如果你願意出去搬救兵來救爾茶,我會盡量拖住它們。”眼前危局仍在,女子沉聲道。
此刻斷然不是優柔寡斷的時候,該如何取舍,尤梨心知肚明。
她深深看了女子一眼,翻手将匕首變回發釵,利落挽起被濕漉的長發,埋身潛入井底。
往下尋了不稍幾息,果真發現了繡娘所說的那條暗道。
尤梨雙腿乍然使力,修長的身體如魚兒般滑入暗道。
暗道陰冷且狹窄,一路磕絆,不知沾上了多少苔痕,額角也被尖利的碎石磨破。她卻感覺不到疼痛,只一股腦拼命地往前游。
些許時,眼前隐隐出現了微弱的亮光——終于到了。
她浮出水面,來不及作過多思考,便從懷中掏出一只紙鶴,擡手放飛,催促它趕緊去找應恹。
紙鶴被水打濕後顯得愈加笨拙,小翅膀濕噠噠地揮着,瞧上去就不太靠譜的樣子。
尤梨瞅着它那沉重的模樣瞬間又後悔了,心道興許還不如自己跑一趟,也不知道應恹為什麽要發明這麽沒用的傳書工具。
可她太累了,身上的靈力早在剛剛就已用盡,雙腿如灌鉛一般沉,喉中也隐隐有些堵,只剩下埋怨應恹的勁兒。
她終究還是輕敵了,沒有多找應恹要幾件法寶。
聽說應恹的法寶收妖最是厲害,可她現在手裏連一件像樣的都沒有,若是拿上一兩件寶貝,也不愁打不過妖怪,何至于将自己置入這等狼狽的境地。
她有些沮喪地想,下回吧,下回定要坑幾件趁手的東西才行。
想到這,她擔憂地回望春庭閣。
那片模糊的紅光已然黯淡了許多。
井中的她們或許根本撐不到自己來回一趟的時間。
橫豎不過就是灰飛煙滅——尤梨舔了舔嘴唇,掂量了一番。
繡娘和爾茶到底幫了她,怎能平白教人在那送死。
尤梨咬咬牙,正欲回去,卻見剛剛的紙鶴踉踉跄跄落下後又飛了起來,還沒飛出幾步,就撞上一人的胸膛。
未見其人,便先聽到了他清冷的嗓音:
“這可不像你的作風。”
是應恹!
尤梨聞聲擡眸。
只見來人眉眼低垂,衣袍獵獵,周身的氣壓很低。
兩人視線相撞。
一霎那,尤梨的思緒竟是生生斷了一根,她覺得自己險些就要朝他撲過去。
好在她忍住了,只是激動地望着他。
應恹上下打量她一番,目光在她額角的傷痕上頓了一頓。
不着痕跡地眯起眼。
尤梨見狀,也不激動了,頗為心虛地撇過頭。
那道視線沒有停留,很快便離開了,轉而鎖向遠處的春庭閣。
二人一同朝春庭閣趕去,那些霧氣見了應恹,驚惶地四散開來,露出霧氣掩蓋下破敗的門庭。
院內,蛛絲和血痕随處可見,顯然經歷了一番動靜不小的纏鬥,卻不見了玥娘和駭人的蛛群。
“大抵是躲起來了。”尤梨目光落在斑斑血跡上,聲音有些不自知的懊惱和微顫。
但願,爾茶她們還安好……
就在這時,幾縷泛着青光的絲線自四面八方猛地襲來,應恹一把将尤梨拉向身後。
尤梨只覺那蛛絲近乎貼着自己的耳廓穿刺而過,削落了幾根碎發。
凜冽的破空聲中,它們深深紮入了身後的石牆。
石牆上立刻了裂現出一片可怖的紋狀。
一時間,尤梨只能聽見自己急促的心跳。
若不是應恹将自己拉開,恐怕蛛絲就将從自己的眉心穿過,想到這裏,尤梨不禁皺緊了眉。
卻見應恹雙目微凝,似有些不悅。
他信手從袖中揮出一物,那物什化作一縷縷青煙,飄向蛛絲的來處,看似溫軟纏綿,卻嗜血淩厲地絞住了那團抑不住往外冒的妖氣。
繼而,變作一盞琉璃瓶,飛落回了他掌間。
“收。”
話落,就見琉璃瓶中擠着數只毛茸茸的東西,正攀着瓶壁企圖突破瓶口。
它們背上長着朱紅色花紋,看起來就像是一張扭曲的人面——赫然是之前與她們纏鬥的巨大蜘蛛。
嗯?
嗯?!
就這麽給收了?
尤梨瞪着應恹,震驚地張了張口,愣是半句話都沒憋出來。
這一刻,她覺得自己在春庭閣裏受的苦都是白費。
怎麽到頭來,她的作用,竟不如應恹随手抛出的一個法寶。
尤梨恹恹道:“……謝謝你來救我啊。”
“就你如今這三腳貓功夫,還敢擅自跑來調查?”應恹那雙鳳眸依舊淡淡,隐有不悅,只冷冷抛下一句,便轉身離開了,“下不為例。”
意思就是,下回不會管你死活了,你直接死外邊兒吧。
尤梨默默地跟在他身後,慫得頭也不敢擡。
而琉璃瓶中,早已氣息奄奄的人面蛛,仿佛又遭受了什麽折磨,渾身恐懼地顫抖起來,背後的人面愈加扭曲了。
“你會怎麽處置它們?”尤梨努努嘴,悶聲問。
“留在人間只會是禍害。”
“所以你要帶回鬼界?”尤梨不解,“不直接除掉嗎?”
應恹眼皮微掀,視線飄向遠些的地方,嗓音淡淡的,說的極其輕描淡寫:“喂貓。”
尤梨:“……”
哦豁。
沒想到你平日故作冷淡,背地裏竟是個貓奴!
這樣看來,以後不用帶法寶了,直接把那只大肥貓套麻袋偷走吧。
“可惜,讓那個始作俑者逃了。”尤梨想到玥娘,不由看向遠處,話裏卻聽不出什麽情緒,“這些人面蛛不過是她的棄子罷了。”
她繼而輕咬着下唇思索了一番,又有些懊惱:“她十分善于僞裝,我一開始也發現不了她的異常。”
但也不是全然沒有端倪。
她想起曾經試圖用咒術套玥娘的話,而對方卻根本不受控制——
“姐姐為何會來到這裏?”
“受人之托。”
那時,尤梨聽到這句并不意外,她還想繼續問,可玥娘卻抿唇輕笑,打斷了她:
“你的困惑太多了,但我不能回答你。”
“為什麽?”
“從前已逝,今後未必能有,不如着眼當下,或許你明日見到的我,就不是今天的我了。”
思緒回到眼前,入目,春庭閣仍是經歷了一場浩劫後的慘狀。
重新踏入後院,尤梨看見房屋塌了半邊,荷花池裏的死魚都浮上了水面,周遭寂靜無聲。
尤梨咬住貝齒趕忙來到井邊,在井裏找到奄奄一息的爾茶,還有和人面蛛拼死抵抗了一陣負傷嚴重的繡娘。
原來鬼也會受傷,且下場比人更可怕。
尤梨心想——如果不盡快卸下執念去輪回的話,她很快就會魂飛魄散的。
可她執念頗深,又如何入得了輪回。
尤梨在懷裏翻呀翻,最後給爾茶服下一顆丹藥,這才勉強恢複她一點血色。
“是誰害你變成水鬼的?”尤梨凝了眉又折身,去緊緊抓住繡娘的肩臂。
她盯着身體越來越透明的隐繡,手腕上的銀鈴響了幾聲,剎然變出一卷遞上前。
她對繡娘說:“和我做交易吧,我替你懲治惡人。”
繡娘顯然愣了愣,她緩緩擡頭瞧上尤梨的面容,無奈地扯起嘴角笑了起來:“我沒有可以交易的東西。”
“實不相瞞,我挺喜歡你繡的荷包的。”尤梨一默,很快用下巴點點那卷簽約,“如此,便用你的荷包來換吧。”
然後安心轉世。
天涯兩端,再無瓜葛。
“天亮了。”
踏出門框的那刻,一縷清風迎面撫上尤梨的面頰,輕柔的掠過發絲卷到遠方。尤梨霎那停下腳步,伸手朝上一抓,卻抓住了一抹虛空,那道清風早已從指縫間溜走。
雨過天晴。
春庭閣的一切終究要成為往事。
尤梨并攏二指,引着隐繡的靈體進入她手中的琉璃瓶中。爾荼在她身邊收拾好了行囊,小小一個布包,看來在這的生活她以後也不想懷念了。
尤梨順嘴問了一句:“你呢?接下來怎麽辦?”
爾荼挂着如初見時一般和和氣氣的笑,答道:“我母親家還有一位表姨,想來我還能去她那裏碰碰運氣。”
尤梨點了點頭,心裏卻想:傻丫頭騙人也不想個好借口,倘若有遠親,怎會淪落到留在春庭閣?
可她到底沒說什麽,她同爾荼不過是萍水相逢的緣分,如今同路過一段,也不曾彼此虧欠,那便由她去吧。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日子要過,她才懶得探聽別人的故事。
另一端,廠督的案桌上輕飄飄落下一只紙鶴。
應恹的白紙鶴看起來死氣沉沉的,瞪着兩只墨點的眼珠,一動不動盯着位高權重的九千歲。裘呈伸手将紙展開,上頭寫着白紙黑字,寫着——
交易結束。
廠督,是該你提供報酬的時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