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第二十六章
屋內靜悄悄的。
那面鏡子落在暗處，鏡中分明是一位姿色上佳美若天仙的女子。
從背影看去，女子鬓發烏黑如瀑，一雙柔荑在眉間反複描摹，似乎是在攬鏡自照，為自己畫眉。
螺子黛柔柔落在女子臉上，只是似乎不小心畫失了手，她輕輕“哎呀”了一聲，看了看鏡中自己的柳眉，嘆了口氣。
而後，她從臉上揭下了自己的皮囊，攤開在梳妝臺上，從旁邊取來沾了水的白布輕輕擦拭畫歪了的地方。
此刻身後有了些響動，女子探究似地回頭去看，那張本該小巧精致的臉上瓷白一片，光滑得像個還沒來得及捏出五官的白面團子。
尤梨前腳進來，後腳還沒跨進門檻，看到的便是這樣一副畫面。
雖然看了很多次，第一次甚至被吓得往後跳開，也很難說自己習慣了進門時被這樣一張臉正面看着。
“還沒畫好呢？”尤梨拍了拍胸口。
“你來啦，”她沒有五官，可偏偏說得出話來，嗓音聽上去還有些無奈，“又吓到你了吧？”
她話音剛落，便從桌上拿起來那張精致的女人皮囊，面對着鏡子貼在自己臉上。
當她直起身子時，三千青絲随之滑落到她腰側，白衣從她柔若無骨的肩頭滑落，可她不曾偏頭去看，一雙赤足踩在腳邊的花瓣上，圓潤玉足碾過一地芳華。
而後她邁入鏡中，鏡中泛起了戚戚白霧，尤梨透過鏡面的漣漪，隐約能看見她的容顏被花瓣襯得嬌豔，那張面皮終于在水汽和她雙手的撫弄下變得平整光滑了，服帖得像是她自己生出的五官一般。
等這一套動作結束，她才從鏡中探出白皙的上身來，雙手撐在鏡子邊緣，水珠從她的脖頸滑落，像是晶瑩的點綴。
“我明天就會去王府。”尤梨在池邊放下一套幹淨的衣物，嘆息道，“那些人會付出代價的，你若想跟去看看，可以和應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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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我已經死了呀。”
她喟嘆一聲，又化作了輕煙，飄回琉璃瓶中，“他們即便付出了代價又如何呢……”
倘若說魂飛魄散便是繡娘的結局，那尤梨在往生鏡中窺見過繡娘的一生後，暗自想着倒不如魂飛魄散來得痛快。
她曾經也是年方二八的好姑娘，父母不能成為她的支柱，繡娘便自己學了一身漂亮繡工，雖稱不上富足，但好歹是門養活自己的生計。
繡娘身子骨弱，像是一根能被風輕易吹走的絲線，一端系在自己手中的針上，一端被風吹去不知名的遠方。她生得好看，每日端着繡籃從橋邊走過時，總能引得青年男子側目。
其中便有一位學堂的儒生。
初識那日下着雨，繡娘從橋上臺階緩步下來時不甚滑了一跤，針線散落在青石板街上，一卷線骨碌碌滾在儒生腳邊。
她伸手想将線撿回來，可腳腕間傳來的劇痛讓她又重重坐回了原地。
她如此狼狽地見他第一眼，又怎麽會有好結果呢？
可當時的儒生不在意，他不在意繡娘的狼狽，不在意她凄苦的家世，甚至不在意學堂先生反複念叨的男女有別，打橫抱起了坐在臺階上的繡娘，打定了主意往後要娶她。
繡娘自此認識了儒生，從此手邊打發時間繡來的蘭草荷花式樣的荷包都有了去處，成為了儒生腰間墜着的謝禮。
書塾中，不少儒生的同侪都打趣他看來是好事将近，往後要抱着功名美人過日子了。
儒生不曾反駁過，只是看着腰間的荷包笑。
繡娘為儒生繡了不少物件，新納的鞋、剛做好的外袍，都是繡娘憑着一雙慧眼量來的尺寸，穿在儒生身上竟格外合身。這身行頭不知引了多少街上的年輕女子注目，可市井女子都知道，儒生和繡娘互通心意，想必他取了功名後便要向繡娘提親的。
唯一不知道的，是從榮王府偷溜出來的郡主。
小郡主衣着華貴，哪怕繡娘給儒生縫制了再好看的新衣，也比不得小郡主随手賞下的東西金貴。
她無疑是王府最受寵的嫡女。
而繡娘什麽也沒有，清麗素雅的容貌在郡主的華貴之下比起來根本不值一提，除了那身女紅，再不能相提并論起別的了。
連繡娘自顧自的比較都顯得格外冒犯起來，更別說以小郡主的家世雄厚，助儒生平步青雲想來也不是什麽難事。
感情又能有幾斤幾兩重呢？連多加餐飯都做不到。
繡娘早有了退縮的念想，暗自慶幸自己同儒生的往來總有層報恩的意思，也不至于成為郡主求愛路上的絆腳石。
可總有人要自诩為郡主排憂解難——
橫刀奪愛說出去總不是什麽好事，與其讓自己的名聲變壞，倒不如做出個繡娘背信棄義，郡主好心拯救心愛郎君的假象。
這法子看起來太天衣無縫，況且不髒自己的手便能解決掉繡娘，倒也不失個好辦法。
郡主的眉頭舒展了一瞬，自然有人上趕着要為郡主出手。
繡娘被賣進春庭閣那日，儒生是不知道的。
那時候的春庭閣還沒在偌大個京都闖出名頭來，是無需茶館作掩護的普通花樓，是以繡娘能輕易被賣進去。
老媽媽看她一張臉生得好，年紀也不算大，便留在了樓上，沒打發她去做粗活累活。
總有男人喜歡這樣容貌清純秀麗的女子，調|教好了再送去接客，也不失一番風味。
繡娘一開始也是不願意的。
她在最落魄的時候也不曾想過來做這樣千人枕萬人嘗的活計，更何況如今心有所屬，怎麽能容忍自己連最後能給儒生的清白也丢了呢？
只是繡娘越是反抗，老媽媽看押得越緊，三天兩頭挨打挨餓都是尋常事。
在繡娘最絕望的時候，整個春庭閣唯一能帶給她慰藉的，便是時不時給她塞些小點心、金創藥的爾茶。
“不然先服個軟吧，你要從這裏出去才能從長計議吧？”爾茶勸過她幾回，繡娘在囚室中将這話在心中反反複複過了好幾次，終于下定決心要先自救，從這裏出去才能有以後。
她偷偷計劃過好幾次出逃，可每次都被自己親手否決，尤其是老媽媽開始親自教導她之後，哪怕往後是要送進樓裏的人，繡娘身邊也不曾缺過看管的人。
繡娘唯一的希望便是儒生。
只要他還記挂自己一針一線的情意，總能找到辦法讓自己從這裏出去的，哪怕從此以後再也不見他也好，只要從這裏出去……
她總以為如此絕境下的情總能打動上蒼，等來一個從春庭閣離開的機會，因此不願失去自己的最後一絲活氣。
捱過數不清的時日後，繡娘終于等來了儒生的消息——
她等來了儒生即将和小郡主成婚的消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