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 2 章
離開帳篷沒多遠,方銘便遠遠瞧見一個眼熟的人。
他不擅記事,對親人以外的人更沒多大關心。之所以眼熟,是因為數分鐘前剛見過。
那個攤販。
這回不止對方一人。聚集了好幾個同夥,朝這邊方向指指點點,露出不懷好意的笑。
方銘對這場景倒不陌生。不過是他剛才沒給面子,對方便想要找補回來。只是沒想到來這麽快,還剛好當着他哥面。
方銘皺了下眉,剛往前一步,身前就被擋住。
擡起頭,見是老哥。
方巍言頭也不回:“還說沒事呢?”
方銘:“……”
方銘:“我想着,反正馬上就要走……”
下一秒耳朵就被拎起。
方巍言:“別找借口。”
方巍言雖然缺了一條腿,但僞裝得很好。尤其在對外時,腰杆挺得筆直,人高馬大,短時間內察覺不到異樣。
因此那些攤販雖然朝這邊指指點點,但礙于方巍言的存在,一時不敢上前。
就這麽一猶豫的工夫,便眼睜睜瞧着獵物走出了避難營。
Advertisement
避難營與外界的交接是一道通了電的鐵網。這鐵網看上去岌岌可危,倒勉強算是一層保障。
等到了外邊,生死存亡便真是聽天由命了。
柳寧清一直緊張兮兮注意着身後,見那幾人沒追上來,松了一口氣。
“他們不會追來的。”
方巍言看出柳寧清的心思,“外邊太危險,他們不敢冒險。”
柳寧清想起自己剛才的隐瞞,不覺心虛:“那個,我剛剛……”
“沒關系,”方巍言嘆了口氣,“是我不該讓你去買東西。”
柳寧清說不出話來。
這一個月他基本什麽都沒幹過。
想着既然沒戰鬥力,至少把後勤工作做好,于是今早自告奮勇去了。誰知道被人當軟柿子捏。
在安全區的時候,他可從沒覺得自己這麽沒用過。
看人情緒明顯低落,方銘方巍言兩兄弟對視一眼。
方巍言自認是兄長,他弟不善言辭,安慰人的事也只有他能做了。剛要開口,就見方銘先一步走近過去,拽起柳寧清手臂。
柳寧清吓一跳。
“幫我看地圖。”
方銘不等人答應,便把紙質地圖強硬塞人手裏。
這下柳寧清也沒工夫失落了,掀開地圖,推了下眼鏡仔細察看。
方巍言将話咽了回去,視線游移在兩人之間,若有所思。
他們三人要前往安全區,這期間得經過一座叫石陽的城市。開車橫穿過去大約得倆小時。
而好巧不巧,他們的交通工具剛好在昨天抛錨,正停在避難營不遠的路邊。
所以現在,他們要麽得去搜一輛還能用的車,要麽得去找修理工具。
所幸石陽離避難營不算遠。七八公裏的距離,走路一個小時也就到了。
只是……
方銘看向老哥的右腿:“哥,你在車上等。我找到東西就回來。”
方巍言:“你一個人?”
方銘:“一個人快點兒。”
方巍言笑了笑:“你嫌我走路太慢?”
方銘一愣:“……不。”
“那就沒關系了。”
方巍言看向一旁。
“小柳,你能去把後備箱的拐杖給我拿來麽。”
柳寧清應下後,連忙去了。
方巍言注視着人離開,又聽身旁人開口。
“哥,我是擔心……走太久,壓力太大。”
方巍言看過去,見弟弟緊蹙着眉,視線目不轉睛落在他右腿上。
那地方安了最粗糙的義肢。走路久了,便會磨出血來。
方巍言嘆了口氣,撫上人肩膀。
“所以我不是用拐杖嗎。”
方銘眉頭依然沒有舒展。
方巍言:“比起這個,我有事想問你。”
方銘終于擡起眼。
方巍言:“對柳寧清這個人,你怎麽想。”
.
後備箱雜七雜八堆了不少雜物。
柳寧清翻了半天,終于從邊角旮旯裏找出灰撲撲的拐杖。
大約是太久沒用,積了不少灰塵。他拍了幾下,又趕忙揣着拐杖往回跑。
到地方的時候剛好瞧見兄弟倆在交談什麽,沒來得及問,方巍言就注意到了這邊,朝他笑道:“小柳,謝謝。給我吧。”
柳寧清将拐杖遞了過去。
再看方銘,立在原地眉頭緊鎖。
“方銘,”他小心翼翼詢問,“你怎麽了?”
方銘看了他一眼,沒有回話。視線重新投向方巍言:“哥,我幫你。”
說完徑自走了過去。
柳寧清:?
拿回拐杖後,三人重新上路。
為節約飲水,一路上并沒有過多交談。并且十分默契地,方銘開路,柳寧清中間,方巍言負責斷後。
一路上偶爾會碰見落單的喪屍。三人也十分有默契地躲避。除非避無可避,則由方銘利落殺掉。
一個小時後,抵達石陽附近。
柳寧清又确認了一遍地圖。
“汽修店一般會在小區附近。這幾個小區是離咱們最近的,都可以去看看。說不定還能撿一輛汽車。”
比起空曠的高速公路,建築物錯綜複雜的城鎮危險性要高上許多。
方銘在前開路,确定好方向後往前行去。
偌大的城市不見一人,靜得可怕。
柏油馬路到處是裂紋。汽車三三兩兩橫在路旁,有些沒了輪胎,有些車窗玻璃全碎。不知是多久沒人開過,車身裹了皚皚白雪。
整座城市,都籠罩在一股死寂的純白中。
可惜的是,盡管一路過來見到不少丢棄的車輛,卻沒有一輛能用的。
直到抵達第一家汽修店附近。
汽修店店面很大,有三四道門。最中央的卷簾門大敞,一輛車吊在正中央,晃悠悠只剩一個輪胎。
大約是在修車途中爆發了危機,修理工就這麽逃跑了。
這十年來不知是否再沒人來過,汽車依然保持最後修理時的狀态。
“現在……進去嗎。”
柳寧清拿不定主意,左右看看。
方銘望向老哥,對方也在尋找合适的掩護位置。一番張望後,确定了汽修店對面的面館。
面館大約是自家開的。一樓店面,二樓則是卧房。上到頂層露臺,剛好能将對面的汽修店一覽無餘。
由于老哥行動不便,平時兩人行動時都是方銘負責前鋒,老哥負責掩護。
這方面的經驗對方要比他豐富許多。
方銘沒有提出質疑。
面館環境要比汽修店單純,很快排除了危險。
方巍言在頂層架好狙擊槍,叮囑方銘小心。
“遇見危險馬上撤,別戀戰。”
方銘搖了下對講機,示意自己知道。
柳寧清是負責帶路的,眼下自然沒有他的事。
方銘剛準備往下,就聽身後腳步聲傳來。
“我跟你一起去!”
“小柳,”方巍言阻止道,“你還是留下吧,太危險了。”
柳寧清搖頭:“我不怕危險。而且找東西的話,兩個人快一點兒。”
他眼巴巴瞧人,“方銘,你就讓我去吧。”
方銘沒有立即回答,往後瞧了一眼。老哥不動聲色,看不出在想什麽。
片刻後,方銘抽出手/槍,轉身朝下。
“跟緊。”
柳寧清喜出望外,連忙追上。
面館樓梯黏着血跡,幾近墨黑。牆上貼了當年的gg單與報紙,年代久遠,字已經模糊了。
老哥大概是想讓柳寧清留下的。
方銘下樓的時候想。
他不太清楚自己這麽做會不會惹他哥生氣。
只是,如果老哥對柳寧清心存戒備,那麽他更不能讓兩人單獨相處。畢竟遇見危險,他更有自保能力。
來這裏之前的那個提問:對于柳寧清,是怎麽想的。
他不太清楚這一問題的含義,此前對方也從沒問過他這種問題。不過,他還是如實做出了回答。
【“別離他太近。”】
老哥當時對他說。
【“小銘,現在這個時候,你能信任的只有我。”】
這是當然的。
雖然相比當初他對柳寧清有一些改觀,但老哥的分量更重。他自然會更信任老哥。
只是……有一些不理解。
目前為止,他并沒發現柳寧清有什麽可疑之處。老哥特地對他提出告誡,是因為發現了自己沒注意到的事?既然如此,為什麽不直接告訴他?
方銘心底思索,面上卻表情不變。
察覺身旁有人靠近,低眼看去,見是柳寧清。對方臉上挂着一貫內斂的笑,視線對上後,像是不好意思一般,立馬垂下了眼。
方銘:“……”
他收回視線。
很快來到樓外,汽修店位于馬路對面。此刻靜悄悄的,聽不見一點兒動靜。
方銘往上瞧了一眼。老哥隐蔽得很好,看不見具體位置。只能瞧見光禿禿的枯枝插在花盆中央,随風搖曳。
他開始行動。
靠近卷簾門,裏邊光線很暗。門旁,那輛缺了輪胎的轎車依然在晃悠,高懸的鐵鏈吱呀作響。深處是零零散散的貨架,以及堆積如山的雜物。
沒有異形痕跡。
排除危險後,方銘朝柳寧清比了個手勢,示意往裏處靠。
這汽修店災後大約真沒人來過。除了需要的零配件外,甚至還找到了幾條煙和酒。
可惜過去十年才找到,否則拿出去也能換不少錢。
受潮的煙盒沒什麽用。方銘想了想,還是把酒瓶收了起來。
收拾好零件後,他站身。
身後有人靠近。
他倏地抽出槍身往後指去。
“啊!”
柳寧清吓一大跳,剛找到的零配件灑落一地,發出清脆的碰響。
方銘無言看人幾秒,收回槍。
“出點兒聲。”
柳寧清欲哭無淚:“我不是怕吸引怪物嗎。”
方銘沒再多言,看向地面。
胎片胎膠蘑菇釘之類,都是修補輪胎的配件。
“我……也不知道有沒有用。”柳寧清蹲身去撿,“你看看行嗎。”
這次抛錨不是因為爆胎。
“拿上吧。”方銘道。
拿完這些就可以撤離。趁柳寧清收拾的工夫,他退到窗旁去警戒。
窗外,荒廢的舊樓一棟靠着一棟,寥無人煙,彌漫着冷寂。
室內太過安靜,襯得零件碰撞的聲響更為清脆。
“……對不起。”
這時,夾雜了一道男聲。
“我這一個月,肯定給你們添了很多麻煩。什麽都不懂,今早還害你跟別人起沖突。”
方銘看過去。
柳寧清一邊收拾零件,依然在喋喋訴說着。
“我之前有沒有跟你講過?我在安全區生活了好幾年,每天就是研究,知道外邊變化很大,但也僅僅限于聽說。”
“其實,我可能算很幸運。我的父母……也是研究人員。異變發生的那一年,我剛滿15歲,一家三口受到軍方保護撤離。所以我沒有經歷過那種刀口舔血的生活。”
“爸媽跟我說,我們的任務就是研究出血清,對抗異變,所以我拼了命的學習。當上研究員,大概是前年的事。”
“這次出來采集樣本,爸媽本來是不同意的。但我總想要證明。而且有随行研究員在,采集效率會更高。”
“我磨了好久,他們終于答應了。但不放心我一個,要跟我一起。”
“結果……”
後邊的話,柳寧清沒有再說下去。
事實已經很清楚了。
結果,他沒能得到證明。
方銘之前聽說柳寧清和同伴走散,沒想到這之中還包括家人。
沉默了一會兒,道:“會找到的。”
聞言,柳寧清動作微頓,接着撿起最後一枚零件。
“我知道,你們不會輕易相信我。但沒關系……”
他看向方銘,咧開笑。
“我相信你們。”
“所以在力所能及的範圍內,我想去做我能做到的事。”
被凜冬所包裹的城市,哪怕白日也總是壓抑的。
白光被濃雲層層包裹,好似透不過氣。
許是屋內太暗的緣故,又或許是窗邊位置正好。那黯淡的白光映在柳寧清白淨的臉龐,襯得那抹笑意越發無瑕。
眼鏡後的眼瞳仿佛琉璃珠子,變淺了幾分。
方銘不知何故,指尖微移。
就在這時。
“撤退!有人靠近!”
挂在胸前的對講機忽然傳來男聲,語氣急促。
方銘猛地回了神,拎起蹲在地上的柳寧清就往外跑。
然而為時已晚。當他靠近門口,已遠遠瞧見一行隊伍朝這邊接近。
如果貿然橫穿馬路,肯定會被撞個正着。
于是他又壓着柳寧清縮了回去。
方巍言自然注意到了這點,聲音再一次傳來。
“建築物都是通的,找找看有沒有後門。”
方銘視線飛快在室內搜尋。很快注意到雜物堆後邊一扇小門,
只是前排一個很高的貨架,得先移開。
“你去那邊。”
方銘指揮柳寧清。
貨架上堆積的雜物都先清理了下來,但鐵制高架的重量依然不容小觑。
柳寧清憋着氣去搬。他力氣不大,臉漲得通紅。
好不容易挪開一條小縫,方銘去擰把手。太久沒開過,已經生鏽了,極為生澀。
好在汽修店裏是不缺油的。
方銘抄起一瓶就往上倒,終于順利開了門。
先扳斷光棒扔進去,光亮瞬間映亮窄小的室內。
确認裏邊沒有異形後,方銘一把将柳寧清塞進去,随後自己也往裏擠。
剛好這個時候,外邊人踏進了屋內。
已經來不及關門了。
“這是剛有人來過啊。”
門口傳來一道獰笑。
“腳印都還在。”
“可能瞧見咱們來就跑了,痕跡都來不及清理。”
“老大,怎麽說,追不追?”
一人詢問為首的頭領。
為首男人身形高大,足有一米九。面容英俊,但鼻梁橫過一道疤痕,氣質極為狠厲。
他沒有回話,鷹隼般的雙目投向窗旁。
地板上,散落着孤零零幾個蘑菇釘。
.
同一時間,兩道身影遠離了汽修店。
千鈞一發。
不過好歹在被發現前從後門逃走了。離開的時候接到老哥聯絡,告知會離開面館,他們在另一個地方彙合。
得抓緊時間。
方銘收起對講機,跑了幾步,發覺身後人沒跟上。
看過去,見柳寧清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樣。
方銘沒有廢話,抓起人就要往前。
“是……那個人。”
後方傳來男聲,宛若喃喃。
無論是表情還是語氣都不太對勁。
方銘再一次看去。
柳寧清空下的一只手捂着臉,面色慘白。
“那個人……襲擊了我們隊伍。”
方銘:“誰。”
柳寧清沒有回話,依舊在顫抖。
時間不能耽擱。
方銘要拉人繼續往前。
“被殺了,都被他殺了……”
“只剩下我。”
方銘腳下一頓。
“方銘!”
身後人陡然變得激動,猶如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死死扣住他的手臂。
“我的父母、朋友!研究器材和樣本數據都被搶了!”
柳寧清瞪大雙眼,淚水不受控制沿眼角滑落。
“我必須得拿回那些東西!”
這是方銘第一次看到柳寧清這麽失控。
因方才奔跑,眼鏡已經滑至鼻尖,大半眼睛都露了出來。
透明液體沿臉頰滑下,一滴一滴往下。
“但,”方銘維持着理智,“還是先彙合……”
“方銘!”柳寧清聲音更加迫切,“求你!”
方銘止住了音。
天色依舊陰暗,偌大的城市仿佛死寂的棺木,只剩岑寂的冷色。
唯獨身前人淺棕色的眼瞳,仿佛是這凄白冷意中唯一的暖光。
方銘從中看到了自己。
像是受此浸染,自己也成了暖色。
【“別離他太近。”】
腦中的聲音漸遠。
【“你能信任的只有我。”】
最終消失湮沒。
方銘望着眼前人,擡起了手。
他輕輕扶正對方的眼鏡框,與那雙淺棕色的眸子四目相對。
他望着這抹暖色,也只望得見這抹暖色。然後,聽見了聲音。
“……好。”
如同從別的軀體中發出一般。
“我幫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