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情深
情深
燈火通明的梅苑裏,趙柔孤坐亭下,映着月華昭昭,清風皓影,她技癢難耐,撚出一曲《琵琶行》。
稍片刻後,女人乏了,悄悄然放下琵琶,對身旁侍女道:“荟萃樓中的秋宴可曾結束了,為何一點兒動靜也沒有?”
侍女穩聲回:“陛下感念娘娘孕中艱辛,故沒堅持讓娘娘侍宴在側。适才柳公公來報,說今晚酒宴盛況空前,怕是要到後半夜才會散場了。”
趙柔聞罷,秀眉一蹙,眉目冷冽:“随他去吧,男人果真是沒一句話是可信的。說好今晚來看我,如今看樣子又得食言了。”
侍女縮回腦袋,不再回應。
主仆二人相顧無言,趙柔正欲回房安歇,忽聞苑外響起一陣腳步聲。
“陛下回來了?”女人悻悻起身下階,對着鬧哄哄的人群正要行禮,卻見來者并非蕭九寰,而是素日甚少在乎的二殿下,蕭九安。
男人一手持劍,一手拎着個團紋繡龍的包袱,包袱底似的一片猩紅漏出,滴滴答答,挂在地上,空氣中滿是隐晦的血腥氣。
趙柔作福道:“二殿下怎得來了?可是晚宴.......”
她正要往下說,旁邊侍女“啊呀”一聲,男人順勢将包袱扔在女人身前。
只見那包袱毂辘兒似的滾了一滾,滾到了趙柔腳下,侍女驚厥道:“是......是血!”
趙柔忙閃退一步,聽男人冷聲道:“佳柔貴妃,你又在怕什麽?難道連你往日同床共枕的夫君也認不出了嗎?”
女人顫顫然将目色轉回,只見蕭九安身旁一個小宦官飛快上前,解開那包袱。
四四方方的龍帕裏,恰端放着蕭九寰的人頭。
“你.......!”趙柔雙眼一黑,軟軟跌在侍女身上。誰曾想那侍女也是個膽怯的,見到如此血腥驚駭的場景,哪裏還顧得上主子,她也跟着雙腿發軟,不得以靠在旁邊的柱子上,瑟瑟發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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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傷及無辜。”
江晚凝從後走來,适才忙着料理荟萃樓中善後之事,蕭九安先行一步,拎着人頭趕到了梅苑。江晚凝不懂他這又是鬧的哪一出,但惦念着趙柔孕中本就體弱,哪裏經受得住如此驚吓,所以任其餘人阻攔也要堅持趕來。
如今來看,還是晚了一步。
看着廊下人頭倒地,血流成泊,想必趙柔也已知道荟萃樓中驚變之事。
女人提聲道:“蕭九寰一人作惡多端、昏聩成性,但他身邊的嫔妃卻是無辜的。你能放得過霍菀玉,為何要對她一個柔弱妃子咬死不放?”
“她肚子裏那個不能留。”蕭九安收劍回鞘,眉色漸溫和了幾分:“不過夫人這話倒真提醒了我,我原想着賜一碗紅湯送走這孽種,後而又覺得,他或許,還有別的用處。”
言畢,蕭九安揮了揮手,周身人立刻收回兵刃。趙柔軟癱在侍女懷中,淚痕不減,事發突然,她自是被打了個措手不及。
江晚凝輕輕上前,柔聲道:“行宮驚變,想必貴妃也猜到了發生了什麽。你別怕,我們不會把你怎麽樣,你和你的孩子,都很安全。”
說着遞上一塊帕子,要扶她起身。未料趙柔猛而一搐,尖嚷道:“別碰我!”
女人吓得頓時縮回了手。
“你們.......”趙柔別過頭去,哭聲猶勝,“你們......你們膽敢......膽敢弑君?”
江晚凝側首看了蕭九安一眼,退回到他身後,男人拂了拂袖,一側的柳德福出列道:“娘娘糊塗,如今大內已然變天了。只是外頭人都不知道罷了。這裏外都是二殿下的人,合着您就算長了翅膀,也飛不出二殿下的五指山。何不認命呢?”
女人坐地失聲,擡起淚蒙蒙的雙眼,似恨非恨的別了江晚凝一眼。
“你……你是裝的?”女人半信半疑地瞥了瞥身前男子,看他如今頭腦清醒、殺伐決斷之狀,斷無半分往日人畜無害的模樣。
沉默片刻,見蕭二夫婦無人回答自己,她又道:“你們敢保證我的孩子會沒有事嗎?”她吃力站起,雙手護住孕肚上,俨然一副人母風範。
江晚凝颔首,目光确定,“我保證,你的孩子會平安出生,你也會平平安安的。”
“前朝的事我不懂,我也不屑懂,只是這個孩子,即便有那昏君一半的血脈,卻也是我的孩子,我不允許別人傷害他。”趙柔定了定神,将淚止住,像是想起了什麽,說:“我只跟你讨一個人,在我臨盆前,由他護我母子周全。你若不答應,我即刻撞牆了斷,左不過一條賤命,本就是無人在意的。”
江晚凝想了想,反問:“可是徐澤長川?”
趙柔不語。
“我知道你此刻對我早已失了信任,如此也好,由徐大将軍護守,你也好安心養胎。”
趙柔撫了撫肚子,微低下頭,不再說話。
是夜風雨交雜,老天像是開了眼一般,預示到行宮之內的招搖風雨。霍菀玉領着一幹後妃候在潇湘苑中,苑內燈火昏蒙,氣氛莊嚴。
“皇後娘娘,這可如何是好啊!”恪妃與衆嫔妃面色焦灼,顯然此刻已顧不上想太多,能活下來就已算萬幸。
霍菀玉思緒翻飛道:“妹妹不必驚慌,事發突然,蕭九安到底也不是什麽大羅神仙,能生出三頭六臂,事事周到。你我有母家倚仗,與前朝有着千絲萬縷的關系。何況如今行宮外圍得比銅牆鐵壁還難進出,外頭人還不知道裏頭發生了什麽,我們暫時許是沒有太大危險。”
“話是這麽說,可娘娘适才沒看見嗎?”恪妃捏緊拳頭,憤憤然道:“從前還真是低看了這個蕭九安,只怪他演個傻子演得太像了。适才看他執劍屠龍的冷血模樣,只怕.....只怕他發起瘋來,更無法無天!”
“是啊是啊......”
底下妃嫔跟着叫苦不疊。
“你們別着急,這不還有他夫人在?”霍菀玉皺了皺眉,走到窗邊,看着外頭滂沱砸下的雨絲,口吻清冷:“傳本宮口谕,我要見蕭九安。”
夜已深了,但雷聲不減。獨屬蕭二夫婦的主苑內,男人端坐在廊下,信手撥弦。
袅袅琴音穿插在雨聲中,竟是那首最動聽的《寄燕然》。只是昭德皇後最善琵琶,并非男人此刻彈撥的古琴。
江晚凝站在廊下,默然聽了會琴音,撇下綠荷,一人走到了廊下。
“今夜風大雨大,二殿下還有心思在這裏彈琴,就不想想今後的路如何走嗎?”
男人正彈至高潮處,弦音缭亂如天魔狂舞,攢動的指尖銜滿銀光。
“今日事今日畢,今日已殺了人,我的目的就到達了,至于其他的事.......”男人擡起手腕,琴音戛然停止,“就留給明天吧。”
“所以,先前行宮路上那場刺殺,是你蓄意安排,所謂的百彙樓,也不過只是你的暗客幕僚。”女人走到案邊,娓娓坐下,醍醐斟起茶來。
男人換了輕彈小調,手指斷斷續續地撥拉着,神色安然。
“只是我不懂,你何苦如此。既然早已在行宮布下天羅地網,想要甕中捉鼈,又為何讓他們在來時路上演這樣一出戲,連你自己也受了一身的傷。”
蕭九安舒心一笑,就着浮缭的茶香與廊外風雨,不疾不徐道:“苦肉計從來就不是夫人一人會用,我若不豁出去些,怎可讓他們信服,我也是百彙樓的受害者?”
“我明白了。”江晚凝斟滿茶盞,擡到唇邊,溫溫含笑道:“你是在給自己留下全身而退的後路。哪怕刺殺失敗,他們也只會把焦點放在百彙樓身上。而百彙樓身為江湖幫派,魚龍混雜,要想摸清它背後的脈絡,絕非易事。成功了,外人只以為是百彙樓作惡多端,失敗了,也只會罵百彙樓為禍王都,怪來怪去,也怪不到你這個二皇子身上。”
蕭九安停下捏弦的手,一指徵音激蕩而出,外頭的雨依稀停了,竟也能看到幾顆閃爍的星。
江晚凝正想再往下說,柳德福領着一列人匆忙上前,“啓禀殿下,皇後她......”
柳德福打眼瞅了江晚凝一眼,遲疑片刻後,繼續道:“霍皇後說她想見你。”
江晚凝自覺回身:“既然不方便我在,那我先退下了。”
蕭九安擡眸輕笑,“有什麽不方便的?你安心聽着就是。”
片刻,柳德福領人前來。
江晚凝淡淡打量了幾眼,到底是霍家正系嫡女的做派,哪怕是在這樣四面楚歌的局勢裏,眼前女人亦端莊優雅。
她身上披着只在祭天大禮時才會穿上身的百鳥鳳袍,相比昭德皇後的那一件,更為華麗耀眼。頭上鳳冠也橫插着百十來顆琉璃彩珠,夜裏燭光下金輝熠熠,氣質雍容,豔而不可直視。
霍皇後婉身行了個小禮,按照禮制,她是不該行禮的。
蕭九安微微一笑,像是猜到了她要說什麽,溫聲道:“事已至此,我也不打算繼續騙你了。你這輩子,怕是見不到你表哥了。”
霍菀玉一臉安之若素,“我猜到了,從你有膽量割下蕭九寰的頭顱時,我就猜到自己不過只是一顆任人玩弄的棋子。沒什麽是你做不出來的。”
男人繼續說:“我也沒什麽覺得對不住你的,你來見我,不過只是想讓你自己心裏好受點罷了。”
旁邊的江晚凝聽得雲裏霧裏,卻不敢出聲。
霍菀玉恬淡笑着,即便是笑,也暈着揮之不去的苦楚,“當日你讓柳德福告訴我,你秘密聯絡北境,有一宗弑君大計。只要我好好配合,替你守好後宮悠悠之口,就可讓我與表哥重聚。”
江晚凝屏住氣,用餘光看了旁邊男人一眼,更覺陌生。
“其實我怎會不知?每一次我給他寫信,托你交予霍勳,每一次都被你撕碎燒毀。”女人越說越難自控,兩行清淚瞬時落下,“而每一次他的來信,不過是你臨摹的代筆,你只不過需要一個人來替你拿捏住後宮妃嫔,而這個人,須得要有軟肋。你心中清楚.......霍勳便是我最大的軟肋。”
男人埋頭擦手,擦了第幾遍了,連他自己也數不清。
其實那手何須擦拭,纖長白淨的十指,早已不染一塵,幹淨得不能再幹淨。
只是蕭九安自己見着,上頭仍是污糟糟血跡一片,怎麽擦都擦不滿意。
廊外風雨更濃。
女人在燭火中微擡起頭,脫下鳳冠,輕輕捧上前去,“如今你目的已經達到,菀玉已無利用價值,這個皇後,你也大可讓別人來做。”
“其實我從來沒想過讓她做皇後。”蕭九安收起帕子,從蒲團上站起,看了江晚凝一眼,音色凜而不自知,“也從來沒想過自己要做皇帝。你們所有人都覺得我今天所做的一切,為權,或為名,其實我才是最沒野心的那個。”
“還記得當初我母親被蕭大夫人處以木馬極刑,滿京城人都罵她是個不知廉恥的蕩.婦,她就算死,也只能死在一口枯井裏,甚至于都不配與宮人合葬。”
男人飄飄然走到霍菀玉身後,紙扇輕搖,将地上的身影拉得格外冗長。
蕭九安盯着那影子,看了好久,說:“我從始至終所做的一切,都只為一句‘殺母之仇,不共戴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