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重傷
重傷
蕭九安在淨室洗幹淨了手,出偏殿時,望見綠荷拎着一列宮女往正殿走去。
他走到門後,卻并不急着進去,而是先行挑起了珠簾,往裏頭瞅了幾眼。
只見江晚凝站在桌旁,手執銀筷,一道接一道試着菜色。
宮女們挨個上前,在上桌前,勢必要經女人的手品嘗一番。也不多,只一筷子的量,蕭九安見江晚凝不厭其煩地咀着,待十餘道菜一一試完後,方才放上桌。
暧昧燭光下,菜品色澤誘人。奶房玉蕊羹、鮮蝦蹄子脍、南炒青筍、酥油豆麥湯.....這每道菜都恰合時宜地踩在了蕭九安的味蕾上,而越是如此,他越是擔憂,這是一場別有心機的“鴻門宴”。
“許久沒下廚,這味道是越來越擺不上臺面了。”江晚凝皺了皺眉,還未留意到簾後站着的男人。
綠荷靜守一旁,穩聲道:“公主慈心,親自為二殿下下廚,先不說這味道如何,這份心意,便是獨一份的。二殿下一定會明白公主的苦心。”
話音剛落,簾後傳出兩聲虛張聲勢的咳嗽聲。江晚凝循聲回頭,見男人搖着紙扇,輕飄飄地簾後飄了出來。
江晚凝忙行臣婦禮道,“二殿下......”
男人板着臉,毫不客氣地坐上了桌,望着滿桌琳琅菜色,眉也不擡,“今日怎得這樣賢惠,上趕着為為夫下廚。我倒有些怕了。”
女人笑了笑,半揚起臉,道:“你是我夫君,我自是恭敬的。左不過是見你這樣晚回宮,怕你餓着,所以就想親自為你做些飯菜。”
“哦?”男人疑窦更深,試着伸快起夾了片藕,放進嘴裏,喃喃道:“鹹了。”
女人面色微寒。
蕭九安又夾起旁邊的一片青菜葉,咬了一小口,又道:“淡了。”
江晚凝強顏歡笑,起手舀了一勺子湯,放進瓷碗裏,雙手捧到他跟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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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君,”女人柔音徐徐,昏光之下,妩媚盡顯,“不妨先嘗嘗這湯。”
蕭九安半信半疑地接過那碗,怔了半刻,幽而道:“說吧,有什麽事想求我。”
眼前人安心俯首,一動也不動。門邊吹進幾絲殘風,吹滅了兩盞燭。原本通亮的內殿霎時暗了兩分,江晚凝兀自嘆出口氣。
罷了,她也不想裝了。
江晚凝欠身入座,将剛剛送出去的湯攬回到自己跟前,娓娓道:“獵宴在即,怎得見你一點兒動靜也沒有,不應該啊。”
“不是有你打點着劉頌嗎?”男人慵慵一笑,将那湯奪回到手裏,眉眼陰鸷,“我還沒喝呢,你急什麽?”
“二殿下心思奇崛,這種時候還有閑情逸致喝湯。明日就要動身去往行宮裏,屆時刀光四起,能不能活着回來,都是個問題,你就不愁?”
“愁什麽?”蕭九安砸吧了兩下醉,看了圈桌子,才發現,這樣的珍馐佳肴,卻不見一丁兒酒,不用想也知道,定是江晚凝吩咐過了,今夜不宜飲酒。
男人笑了笑,道:“為夫若真死了,你會心疼嗎?”
江晚凝不置可否。
“所以你看,無論我愁不愁,你都滿不在乎,你都不在乎,我又在乎什麽?”蕭九安一口将那整碗湯水咕咚灌下,繼而一抻,沖女人道:“再來一碗。”
秋獵宴如期來至。滿京都權貴傾巢而出。僅是皇家儀仗一項,便足足拖了半裏路長。
這也是霍菀玉登臨後位後第一次以皇後身份與蕭九寰共臨天下,望着玉階之上,金簪華服、簪纓如蓋的帝後,江晚凝不由心中一澀,眼前隐隐浮出些徐氏女的悲容。
掐指算來,徐佳柔心已逝去半載有餘。出殡前的蘭心閣尚且還算燈火燈明,而如今,随着先後入陵、塵埃散定,只怕沒有多少人還記得她了。
江晚凝泫而垂下轎簾,複又挑起,向前面人看了幾眼。徐澤長川手握重刃,一臉厲色地随騎在重軍隊列中。
依着位等,他軍銜自在禦林軍的劉頌之上,蕭九寰特賜威武大将軍封號,劉頌為輔,專門負責此次秋獵內外巡防之事。
這便也是他的手腕,如此一來,就算宴中橫生變故,罪責大多轉移到徐澤長川身上,而蕭九寰恰好借此壓一壓他先前的威風,借機奪回兵符,便也會順理成章得多。
江晚凝想到這一層,不禁生出些暗嘆。這蕭九寰看似昏庸無能,只知喝酒享樂,但未必不會玩弄權術。這點倒和他的二弟一模一樣,越是看着無用,越是在大事上,給予重擊。
且說衆人一路洋洋灑灑,抵達行宮時,日近黃昏。郊林中紅楓泣血,寒風蕭瑟,宛華宮的車馬走得慢,蕭九安叫停了人,喊着要吃驿站的點心。
江晚凝迫于無奈,只得讓人停下車馬,借着歇腳功夫,也讓自己喘一口氣。
茶驿站外樹影婆娑,交雜着京郊官路上猩紅的旌旗,秋日裏看,分外鮮豔。女人擡手沏了盞冰碴烏龍,還未張嘴,便見門口處走近三位黑臉大漢,面上畫着黥,看着兇煞得很。
按理說,皇家出動,別說這家,就算是十裏內的商家客棧都該讓道清場,可江晚凝留了心,從他們一進這家店起,掌櫃小二就沒絲毫避諱的意思,他們不會沒看到蕭九安腰上金燦燦的鶴佩與宮牌。
除非......這本就是家無視王法的黑店。
蕭九安一手舉茶,一手用寬袖遮住嘴,嘤嘤切切道:“夫人,受驚了。”
江晚凝不知他葫蘆裏賣的是什麽藥,正要發問,耳邊“哐當”一聲落下一聲巨響。
緊接着,周身食客一一掀桌而起,噌噌噌地拔出十數把雪亮雪亮的銀刀出來。
乍時屋內寒光灼灼,威勢一觸即發。
“他娘的,殺不了這狗皇帝,難不成還殺不了他那傻弟弟?!”發話的是最胖的那個,也是一群人中看着最像是頭頭兒的那個。
江晚凝下意識避到男人身後,思緒翻飛,很快,在那人身上找到些破綻。
先前章若槐曾簡單提到過幾句,說新帝自登基以來,各地州府多有流寇作亂之事。
不為其他,只因其中人大多同自己一樣,不服于蕭黨。甚至還有一部分人,為前朝江老皇帝為尊,在這其中,湧現了不少七零八碎的江湖幫派,其中當以百彙樓為主。
這百彙樓聽着像個酒樓名,實則已是大周六大洲內最成氣候的散人幫派。幫中信奉奎木狼神,主兇殺殘暴,幫衆的罩衣上,多以狼首為圖騰。
而眼前玄服,放眼望去,盡是目露兇光的狼首,黑壓壓一片,如烏雲摧城。
江晚凝借力扶住男人的臂膀,努力使自己看起來不那麽慌亂。
且聽那領頭人揚刀嚷道:“蕭九安,你可害得你爺爺我等得好苦啊。”
男人一臉無辜,茫然四顧道,“你......你......你敢行刺?”
周身人哇哇浪笑。
其中一人款步出列,道:“從前只聽蕭家兩兄弟,一個好色,一個癡蠢,我還想再蠢能蠢到哪裏去。如今見到了,才發現是比狗還不如,只怕爺爺拔了刀,你都快吓得尿褲子了吧?!哈哈哈哈.....”
衆人附和着領頭人,無所忌憚地浪笑起來。
此時已近入夜,此處毗鄰荒郊,離狼山更是咫尺之距。他們雖有禁軍保衛,但抵不過對面人多勢衆,而除了侍衛,江晚凝還帶了許多手無縛雞之力的宮女、太監。
其餘人都已先行入了行宮,唯獨宛華宮的人走走停停,徒然被困在這荒郊野嶺處,與狼嚎聲為伴。
“來人,護駕!優先保護二殿下!”
江晚凝頭頂珠冠,已顧不得斜插的錦釵,任得鬓發散落在一側,随風晃亂。
她這一開嗓,衆壯漢方留意到蕭九安身後還站着位冷美人兒。即便那小臉上的脂粉已褪得七七八八了,但眉眼處的清麗,平白使得這客棧生出些豔氣來。
領頭人只道:“蕭家狗可真是好豔福啊,大哥攬盡天下美人不說,二弟也金屋藏嬌,納了位前朝公主。老子活了三四十年,連宮中女人的手都沒碰過,看看那嬉皮嫩臉的樣子......”
旁邊一歪臉跟班忙搭話道:“那女人留給老大,小的就只有她身邊那個就是。”
衆人又哈哈淫笑了起來。江晚凝半退一步,護在綠荷身前,而前頭的常龍,已拔出了半截長刀。
只此一列禁軍護在最外側,勢單力薄。四面八方的黑影越聚越多,放眼望去,叢林篝火泛濫成海。
“護駕......護、護駕!”
蕭九安護住腦袋,仿若驚弓之鳥般,反往女人懷裏鑽去。
江晚凝猛然一愣,不知他是故意裝傻還是本能害怕,情況危急,她也來不及細細思量。
綠荷憂心道:“公主,你且和二殿下躲在後面,刀劍無眼,莫傷着自己!”
話才落,眼前衆莽漢已嘶着上前。
衆刀雷霆而下,常龍提柄而上,領衆禁軍厮打在一起。
四下裏,劍影綽綽,女人只覺眼前一片混亂,衆人哭喊聲跄踉漫天。
墨色的晚夜,被火把映照得赤紅一片。稍有那膽大的,徑直朝女人身上撲來,一把扯住江晚凝的襦裙,将她往匪堆裏帶。
蕭九安趁亂将人攔腰抱住,咬緊牙不肯松手。不想那人力如泰山,踢腿一腳,重重踹在男人脊上,空氣中炸裂出骨頭斷折的聲音,蕭九安微微浮空飛起,重重摔在一堆酒壇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