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秋宴
秋宴
京都邁了秋,一切便不再如春夏時那般盎然。城中車馬道兩側,白桦叢叢,枯葉已聚成了堆。雖離冬仍有小半歲光景,可晨昏定省時,還須額外添衣。
江晚凝翹首盼在亭下,正等去慧泉寺的綠荷前來為自己報信。
自上回塔林一面,她與章若槐已足足兩月不見。前些日子又下了陣秋雨,寒潇澀澀,她托綠荷送去些厚衣與銀兩,同時,也托她替自己問問章大人,有關秋日獵宴的事。
獵宴本為兩朝舊俗,即便是大晉時期,皇室貴胄就有七月七秋獵的傳統。只是今年依着昭德皇後仙逝的事故,足等到九月中,才并着重陽節一道,開始籌備。
宛華宮月初時便收到了尚宮局下達的帖子。霍菀玉自登臨後位起,越發勤勉周到。後宮在她的打理下,越發井然有序。
而恪妃在旁輔佐,在秋獵宴籌備之事上煞費苦心,聽說前幾日還因過于操勞暈了過去,為此蕭九寰心疼不已,破天荒地留宿在了她宮裏。哪怕兩人如舊不願與彼此多說一句話。
江晚凝有一搭沒一搭想着,等得快要睡着時,方見綠荷翩翩趕來。
她只聽眼前人道:“章大人托我謝謝公主,關于公主要我問的那些,他說他一并寫在了這裏。”
江晚凝順勢一瞥,目光順到她手上的那封信上。她忙拆開來看,不到半刻,女人臉上難得露出些笑。
綠荷伸長脖子問,“公主讀得這樣喜悅,可是有什麽喜事?”
“喜事談不上,只是,他老人家告訴了我一件極重要的事。”女人讀完,轉手便将信紙撕得粉碎,揉作一團,混着泥沙任它沉到石潭底。
江晚凝說:“章大人告訴我,今日秋日獵宴不同往屆,蕭九寰頭年登基,勢必大行操辦,以顯氣勢。聽說他連慧泉寺的僧侶都不放過,點了名請十八禪房的師父過去講經。獵宴選在京都十裏開外的淮南行宮裏,那是個什麽地方,這世上恐怕沒有誰比我江家人更清楚。”
話到這裏,女人唇邊勾起一抹媚笑。
綠荷将頭低下,俯身道:“淮南行宮為江老皇帝生前所建,原為皇室子弟習武練拳之地。蕭黨專權後,便甚少派人打理。這行宮本沒什麽說頭,但奴婢記得,淮南行宮毗鄰狼山,那狼山,窮極險惡......”
“就是要這樣的窮極險惡,才顯得出這場獵宴別出心裁。”江晚凝撫了撫髻上的煥彩鎏金孔雀羽步搖,一步一步,走得綽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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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且問你,如今禦林軍總政是何人掌權?”
綠荷快語快答,“劉頌。”
末了一頓,又補充了句:“霍驸馬的前幕僚,據說兩人從前,關系鐵得緊。”
女人忽而止住面上暈開的喜色,玉眉微蹙,止住了腳步。
“怎麽了,公主?”
“罷了,只是須你代我去打聽一些事。”江晚凝眺往階下走過的一列禦林軍,心中盤思飛快,面色多出幾道憂愁。
“秋獵宴的日子,二殿下可曾想好要去了?”
唐元淮盤坐在席上,近日他得了棟新王賞賜的古宅,宅中一處六角方亭修繕得宜,深得他心。故而在閑暇時,他總愛坐在亭中落棋飲茶。這回,便是同蕭九安一起。
從旁若幹下人早被驅得一幹二淨。唐元淮本就喜清淨,這點倒是和蕭九安如出一轍。
蕭九安端坐亭中,身邊檀煙袅袅。他于困頓的惺忪裏擡開眼皮,眼中昏蒙散去,剩下的只有無盡的冷冽與陰寒。
“該去還是要去的,”男人擡起盞,似飲非飲地抿了口茶,雲裏霧裏道:“我家夫人催得緊,巴不得早日報了江家的仇,我做夫君的,怎敢不加快步伐?”
唐元淮落下一子,執棋道:“禦林軍新上任了位劉統領,據說背靠永陵侯一脈。永陵與霍家淵源匪淺,無論是霍皇後還是霍驸馬,早年都與永陵王的嫡系族人來往親密。你心裏有數嗎?”
蕭九安捏起顆黑子,頓在半空中,并不着急回答。
他的注意力此刻只在那棋盤上,論心思奇巧,他向來不如唐元淮,恰如這七星連珠的布棋,猶如恢恢天網,将他的黑棋包得密不透風,進退兩難。
蕭九安思量片刻,劍走偏鋒,将黑棋落在一處明顯的破綻上。
“不怕我吃了你?”唐元淮夾着白棋,嘴角微揚,一臉勢在必得。
蕭九安輕哼道,“你敢吃我這顆子,我便敢突出重圍,殺你個措手不及。”
話末惘而一笑,喃喃道:“所謂富貴險中求,你說的劉頌,我自是要防。本次秋獵,禦林軍全權督掌皇家安保巡邏之事。劉頌新官上位,秋獵是他的頭等差事,他定是想好好施展一番拳腳。他一在,我許多事便不那麽方便做了。”
唐元淮不疾不徐斟了茶,園中紅楓似血,不勝哀豔。
蕭九安随他一道,看向園中秋色,越發傷懷:“元淮,你覺得我壞嗎?”
唐元淮微微一愣,沒料到他會問自己這個問題,短暫思忖後,只答:“就算有朝一日,你撕了面具,我也不覺得你和從前那個蕭九安有何不同。”
“所以你還是沒回答我壞不壞,”男人微微捏住棋子,将目光拉回到棋盤上,果斷擲下一枚黑子,“壞就壞吧,既要做個惡人,那不如壞得再徹底一點。”
唐元淮緊跟一枚白子,局勢已定,他欣笑道:“我贏了,下回記得給我帶三必齋的熟牛肉。”
蕭九安握住藏在袖間的一枚黑子,笑得不着痕跡。
傻瓜,那是因為我想讓你贏。
哥倆下了半日棋,直到天黑,蕭九安方打馬回宮。
常龍吞吞跟在後頭,手上拎着半斤白切雞,以及綠荷上回無意提到過的杏花酥。
雞是給二皇夫人帶的,蕭九安對旁的沒什麽研究,倒是對京都大街小巷的吃食了解頗深。
每回出宮,他都會捎點宮裏沒有的點心小菜讓某人嘗鮮,他見江晚凝近日用膳少,左右是那些宮廷吃食花樣有限,吃來吃去都是那些菜。夫婦二人在口味上,倒還真有些相近。
蕭九安拽着馬繩,快到宮門時,才留意到常龍手上那袋子杏花酥。他近日忙着其他事,不曾過多留意到身邊這位随侍,細說起來,許多時候若不是有常龍在,他蕭九安也難活到今天。
趁着月明風清,蕭九安于回宮的甬道上幽幽發問道:“我這記性從來就不太好,你跟着我,第幾年了?”
常龍順從道:“回禀二殿下,第七年了。”
“你跟着我都有第七年了。”蕭九安仰頭望月,就着身下踢踢踏踏的馬蹄聲,目光深遠:“還記得當初我随還未登基稱帝的大哥一同去濟南赈災,施粥棚裏,你随那群流民一道來搶我手上的饅頭。那時你還只有十四五歲吧?卻能将那些身材魁梧、一道與你搶饅頭的壯丁們掀翻在地,他們所有人都沒你一個人搶的饅頭多。”
常龍聞罷,憨憨一笑,竟有些不好意思起來。
“都是些前塵舊事了,那時若非得二殿下高看,納我做近侍,卑職現在恐怕只是個搬箱子的碼頭工罷了。”
“其實做平常人沒什麽不好,”蕭九安索性下馬,牽着馬兒,改用步行。
常龍見他如此,也翻身下了地,主仆二人一前一後,幽行在無人的宮牆角下。
蕭九安輕問道:“跟着我,整日明槍暗箭,惶惶不得善終。你不知道,有時我有多羨慕你,做個普通人挺好,無須太貧,也無須太富,就是最中等的人家,最中等的人生,這樣便很好了。”
常龍半颔首道:“二殿下今日為何如此傷感?”
男人低了低頭,眼神裏的光驀地暗了,“無他,只是不知以後還有沒有這樣平靜的夜了。”
沒等他回話,蕭九安忽而一笑,回過頭問,“尋常人家這個年紀,是不是就該議親了?”
常龍面色一紅,“殿下.......”
“我是不是也該給你選門親事?”蕭九安上下打量了眼,不錯,既是在自己身邊跟久了的人,容表顯然不會太差。
常龍忙搖搖手,撲通一聲跪下,言語急切,“不可!卑職......卑職.....”
蕭九安将人扶起,見他滿面漲紅,“卑職”了半天,也沒卑職出個所以然。
“你有心上人了?”蕭九安別了他一眼,當真以為他不知道?他只是懶得挑破。
眼前人乖覺道:“正是......卑職已心有所屬。”
“那好,我答應你,待秋獵宴後,自會待你去與她主子說。”
話到一半,說曹操曹操到,江晚凝帶着綠荷,依依走上前來。
“二殿下怕是玩得都忘記時辰了,快入夜了,還不知道回宛華宮中去。”
女人妥帖一笑,挑起宮燈,确認自己沒有看錯人。
蕭九安向來時路的方向眺了眼,這方向,顯然是從禦林軍總領處剛回來的。還惺惺作态,像是專門來等自己似的。
江晚凝安撫道:“二殿下,用過膳了嗎?”
常龍正要替他回答,男人卻擺了擺手,嗤鼻道:“沒吃呢,這不還帶着雞嗎?夫人別多想,這是我給自己帶的。”
女人凝住笑意,揮了揮帕子,沒再接話。
綠荷上前道:“公主怕餓着二殿下,特意叫宮裏小廚房熱了好幾遍菜,正等着二殿下回去享用呢。”
說完看了眼常龍手上的杏花酥,兩人互相看了眼,綠荷眼神一飄,聲音也不由得弱了下去。
“是啊,為夫寒酸,就只配享用些回鍋的冷菜,”男人癟了癟嘴,眼中似是不滿。
江晚凝知道他又在扮傻裝孩子氣,調笑道:“其實破一回戒也無妨。”
“什麽意思?”這回換男人聽不懂了。
“你說呢?傻夫君。”江晚凝撇過身去,故意不讓他看到自己臉上徐徐綻開的笑,“回宮,且讓臣婦為你洗手作羹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