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十)黃昏時
即便往後世事變化,我偶或還會回想起那一天——這記憶在內心深處往複徘徊的動作也許還要持續一生。那不是塵埃落定的日子,卻是一切真正趨向于分崩離析的起點,抑或說,萬象終将要褪去繁華遮掩露出真容,而由此這真理即将付諸事實。盡管在神明悠遠廣袤的眼界裏,那或許只是記載一只蝼蟻爬越生死的瞬間,但對于我們凡人而言,一瞬間已然承載太多東西。
我還記得五個月以前阿瑪納迎來它新的輝煌——或自以為的新輝煌。娜芙蒂蒂素來貫徹雷厲風行的道理,即使伊始不置可否,可一旦下定決心,正如她自己所言,從來不走回頭路。她以女祭司的身份親手給女兒與她的新婚丈夫戴冠披肩,授以王權,教他們以阿吞的名義向王國上下宣布自己即将登上執政的舞臺。蓮花缤紛墜落于兩個年輕人周身,我在殿下親眼看着梅利塔吞發間珠光閃爍,眼角金粉飛揚,恍然間不由将這女孩容光煥發的臉龐看作娜芙蒂蒂十多年前剛成為王後時青春年少的面容——那驕矜而自信滿滿的神采簡直如出一轍。
而從前那張面龐的主人眼下正主持着這場盛大非凡的儀式——埃赫那吞沒有來,據王後本人所言,國王身體抱恙。正如當年國王承諾的那樣,他無法執掌大權時,王後即為埃及的攝政者,于是娜芙蒂蒂在此同時擔任起法老與大祭司的職責。她一手輕撫微隆的小腹,一手置于胸口,濃厚豔麗的妝容幾乎完全掩蔽去臉上細微的意味,她就那樣平靜無瀾地許久凝望着少年少女,只有嘴角捎帶起一絲似笑非笑的弧度,而那兩個孩子過于興奮抑或緊張,甚至沒有轉過頭看她一眼。
娜芙蒂蒂确實賜予了斯門卡拉與梅利執政者的權力,卻并未明确宣布其王位繼承人的身份,這一點恐怕所有人都注意到了,但這裏不是底比斯,阿瑪納朝廷中的人幾乎皆是忠于埃赫那吞陛下與娜芙蒂蒂王後,沒有誰會在授任大典上刻意挑出字眼大肆議論,而我猜梅利他們未必真正明白這意味着什麽——娜芙蒂蒂與埃赫那吞,誰也沒有提過退位這個字眼,至少在阿瑪納,真正的掌權者不會更替得這麽快。
誠然這對小夫妻得到了新的王銜,斯門卡拉的王銜卻直接來自于娜芙蒂蒂——這是她賜給他的,仿佛在說自己任意一伸手,或許随時随地都能将其收回掌中。在典儀上她居高臨下而不動聲色地宣布國王的王銜為“娜芙娜芙魯阿吞”,我沒有忽略梅利朝母親投來遲疑而茫然的一瞥。這王銜原為繼承卻非新生,猶如成為國王的是娜芙蒂蒂本人一樣,可似乎沒有更好的理由在這一點上挑錯——她母親已經賦予她王後的名義與堪比女王的地位,同樣也信守當年對琪雅的承諾,兌現了其子的婚姻與明明白白的權力,她似乎不該再奢求更多。
當然,這是娜芙蒂蒂希望對方做如此想,然而成為新王後的這個人是她與埃赫那吞的親生女兒——或許這件事實本身即為問題所在。除非置身事外,否則一個人或許永遠也發現不了從前的她将自己桎梏在了怎樣一種難人難己的境地中。
此後的幾個月她極難得地退回到自己宮中安歇——即便這暇餘時間并不是她甘願的。一時間娜芙蒂蒂仿佛回到了自己第一次懷孕待産的歲月,那時她還是個努力獲得所有人認可的年輕王後,還能夠按捺下自己的性情讨一把丈夫的歡心,還稍有閑暇對國王的妃子冷嘲熱諷,可今昔相比又全然不同,因為那時的她絕沒有現在這樣疲憊不堪。
我問為什麽埃赫那吞不來看望她,卻只得到一個無比淡漠的回答。
“你是在加冕禮上睡着了嗎——雖說你似乎一直在幹這種事……”她半閉着眼睛一動不動地躺在長椅上,費勁地喘了口氣,“我早說了,他生病了,可我現在更沒力氣去看他。”
“他真的生病了?”我驚訝道,“我還以為這只是你找的借口。”
“所以你以為他還在神廟裏做着有關阿吞的春秋美夢?不過照你所想也錯不到哪裏去——我是說如果他沒昏厥過去,被人發現面色蠟黃地倒在殿宇臺階下的話,這會倒很有可能确實如此——”
看得出來她的表情有些擔心,但更糟糕的是,估計她自己也知道自己連擔心的精力也攢不出幾分。只是我完全沒想到國王的病情來勢竟然如此突兀且兇猛,雖說埃赫那吞的體量瘦削,總不是很強健的模樣,但往常從來沒有遇到過這種情形。娜芙蒂蒂顯然是将其病況的具體細節封鎖了起來,畢竟她有理由不讓無關人等知道——眼下是執政者更替的關鍵時期,她又恰好懷着身孕,朝堂上卻瑣事繁忙,一旦引起恐慌,不僅阿瑪納容易陷入崩潰情緒,底比斯隐藏起來的陳舊聲息也将再次勃/發。
我低聲問她道:“國王得的什麽病你清楚嗎?”
她搖搖頭:“他一直在發低燒,禦醫下不了論斷。”頓了頓又道,“但應該沒什麽大礙,前兩天是阿吞摩斯在照顧他,聽說給他敷用了自己家鄉帶來的草藥,起碼有抑制病情的效用。”
我愣了一愣:“又是他?”
“我知道你一直對他有敵意,但你的意見并沒有什麽用。”她無所謂地輕笑一聲,“你得承認,無論在何種方面他都是個很有才能的人,他能皈依阿吞神,埃赫那吞和我都很感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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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意說道:“是啊,畢竟他還經常去看望孩子們。”
聽聞這話娜芙蒂蒂倒微微驚訝地偏過頭來:“他去看望了哪個孩子?”
“你的每個孩子——包括圖坦卡吞。”
她安靜了片刻,最終也只是極輕地嘆了口氣:“是這樣……”
我皺了皺眉,忍不住繼續道:“恕我直言,當初他剛來時就出現得很是突兀,我還記得自己第一次見到他是在前往琪雅寝宮的路上,那時只覺得他鬼鬼祟祟得十分可疑——”
娜芙蒂蒂驟然嗤笑一聲:“伊西爾索娅,你是在暗示什麽嗎?”
我滿懷惡意地說:“什麽也沒有,只是出于好意提醒一句,你們探過他的底嗎?畢竟來路不明,萬一真有什麽怎麽辦。”
“那段時間來路不明的朝奉者那麽多,一個一個盤查是盤查不過來的。”她冷靜道,“不過關于阿吞摩斯,就不勞你操心了,尤其是現在這種梅利和斯門卡拉也十分需要他的特殊時期——眼下他也算是我們朝廷上的老人了,輔佐孩子們在他們父親的老路上走下去,他駕輕就熟。”
“所以事實上是,你和埃赫那吞也十分需要他。”
“是這樣。”她目光坦誠而犀利地瞥了我一眼,“所以無論有什麽偏見,也請你閉嘴。”
然而娜芙蒂蒂錯了,她該請閉嘴的并不是我,而是她親自牽上神壇的女兒女婿。
短短五個月的光陰,在尋常的盛世時期恰如一縷清風掠過尼羅河河面的光景,甚至難漾起半點波瀾,可阿瑪納的盛世畢竟不比尋常——最首要的一點即是,這熱鬧斑斓的新王朝是由娜芙蒂蒂他們夫妻兩人開辟的,伴以沙漠中/央宏偉壯麗的落日餘晖,那金黃的色彩裏卻滿是蒼茫,即便是喧嚣狂歡也傳不到遼遠廣闊的埃及上下,這狂歡由此愈發顯得孤獨肅殺。
然而就在這種孤獨映襯下,少年人企圖掀起又一場變化的叫嚣亦将愈發唐突刺耳。
正如先前許多人早已察覺到的那樣,梅利與斯門卡拉的結合猶如他們父母親當年的縮影,同樣源自王政的需要,源自年長一輩的指示,可一旦就位,也是一樣的同心同體——稍有差別的是,斯門卡拉比起埃赫那吞,不如後者那般固執不化,他心腸中彰顯的一星半點慈軟左不過出于他母親的血脈,而這種溫和卻無法與執掌朝政者應有的性情相契合,于是他所缺失的東西,統統被他的妻子彰顯得淋漓盡致——梅利塔吞在她的位置上毫無保留地诠釋出父母親高傲強硬的一面——甚至更甚。她年紀還太輕,沒有克制,不懂忍耐,而且她生來就是嫡出的公主,長大後立馬成為王後,亦不明白應當展現那種因被道德與規矩束縛而不得不顯示的、哪怕是虛僞的良善——這些向來都沒有人教過她,娜芙蒂蒂缺乏耐心,埃赫那吞不聞不問,盡管現在阿吞摩斯有意要幫助她,可當這個驕傲的女孩已經站到了幾乎最高處,她沒有理由為一點小事低下頭來——對其而言,這甚至可以說有悖于她對自己靈魂的尊重。
可現如今的王朝不再需要像當年那樣,由一對年輕勇敢的王室夫妻合力推翻束縛他們的牢籠枷鎖。現在罩于這兩個男孩女孩頭頂上的天花板,上面雕刻的紋章不是什麽虎視眈眈的敵人,卻是一手将他們帶大的父親與母親。終于娜芙蒂蒂直接在朝政上對她不聽話的女兒大發雷霆,怒斥她罔顧自己與衆多朝臣的勸言,竟然想到要與赫梯聯手,收回進而對半平分對周遭列國的統治權。
“我聽說父親年輕時也與赫梯結過盟,我們為什麽就不行?”女孩不甘示弱道。
“不行就不行在埃及太久沒有參與對周圍版圖的管束,你沒有把握能否成功,萬一出了差錯,你連自己都保不住!”
“那不試試怎麽知道?”斯門卡拉插嘴道,慢慢站起來走到梅利塔吞身邊,似乎對娜芙蒂蒂的警告滿不在乎,“如今父親身體也不太好,您又身懷六甲,這種小事我們自然能處理好——”
“這是什麽小事?”娜芙蒂蒂厲聲打斷他道,“你們輕視敵人的時候,不知何時就将被對方勢力趁虛而入,潰敗就在一時,到時候你連怎麽死的都不知道!”
“誰是敵人?”梅利冷嘲道,“您到底是在說赫梯呢,還是在說底比斯?”
這下她是真的說錯話了。我看到她母親眉間狠狠地跳了一下,也不管自己拖拽着一副如何疲累的軀體,即便額上滲出密集的冷汗,仍是毫不猶豫地一步步走到對方面前,眼神冰冷地緊緊盯住女兒無禮無知的目光。
這一瞬間仿佛重現了當年阿伊與娜芙蒂蒂自己朝堂對峙的光景——于是在此時此地我再一次看到至親之間流露出反目之色,似乎什麽都沒有改變,可實際上一切又都與彼時截然不同。
“王後陛下。”這時立于臺階下的阿吞摩斯突然開口道,“你不該對你的母親說這種話。”
他的指代不明,殿上衆人都稍作愣怔,片刻以後梅利塔吞才反應過來他指的是自己,竟不由氣惱道:“對不起,我沒想到你是在跟我說話,畢竟我不知道原來自己居然還可以被稱為‘王後陛下’——如果王後所能擁有的一切權力仍舊歸屬于我媽媽,而你們又都效忠于她,那我跟斯門卡拉站在這裏似乎也沒有什麽意義了!”
我站在娜芙蒂蒂身後聽到她從嗓子眼裏發出了一聲冷笑,而朝堂上傳來低低的驚呼——在阿瑪納從來沒有人膽敢質疑她的權力,即便是她的女兒也不行。
“阿吞摩斯說得沒錯,你确實沒資格對我說這種話,如果沒有我跟你父親,你以為你現在會在哪裏?你以為就算自己是國王的女兒,你就能擁有什麽權力?”她高聲回敬道,“這數個月以來我讓自己信任的臣子們輔佐你們幫助你們,可那字字句句有用的谏言,你們兩個人有哪一次是聽進去的?”
斯門卡拉已經不打算說話了,可梅利顯然受不了這種大庭廣衆之下的駁斥,因此漲得面色通紅。她身體微微發抖,尖利的指甲掐進自己的掌心,而嗓音也伴随不甘心的怒火流露出細微的顫動:“什麽是有用的谏言——不忤逆你的廢話嗎!”
一時鴉雀無聲,不知過了多久,娜芙蒂蒂終于閉了閉眼,當雙目再次睜開時她長長籲了一口氣:“你知道,我覺得你說得也有一定的道理——你覺得你們站在這個位置上毫無意義,那我想你也确實不必站在這裏了。”
我看到梅利強勢的神情中終于破出一絲難以置信的害怕,可她母親并未因此心軟。“是我不好,在允應你們登位以前沒有教會你們如何做一個好的執政者,那現在重新來過也為時不晚。”她慢慢面向語氣冷酷地說,“從即刻起,我宣布廢除斯門卡拉與梅利塔吞聯合執政者的權力,朝政諸事重由我一人處理,祭司集團輔佐——”她将面孔轉向殿階下,“阿吞摩斯,由你擔任首席大祭司兼宰相一職。”
而梅利終于忍不住了。“你沒有資格廢黜我們!我們是阿吞神欽賜的王位繼承人,你不可以、你不能——”
“——在國王陛下尚未痊愈時,我是以最高攝政者的身份在輔佐你們二人共同執政。”娜芙蒂蒂打斷她道,“即便你們擁有國王與王後的名義,也不意味着現在的你們就是正統的王位繼承人。況且斯門卡拉的王銜并非他一人專屬,那也是我的王銜,既然如此我便有權随時收回——至于你,只不過是他的王後而已。”
女孩似乎被她一席話打擊得臨近崩潰。“你真是——太自私了!你從來都不在乎別人,不在乎我,不在乎斯門卡拉,不在乎你的丈夫、兒女、奴仆,更不用說那些被你視作仇敵的無辜之人!”她歇斯底裏地叫喊道,“你對琪雅做過什麽你自己心裏清楚!”
聽到這最後一句話斯門卡拉似乎突然靜止了,而娜芙蒂蒂皺了皺眉:“我做了什麽?”
“整個底比斯都在傳,風早已将你的所做所為傳送向四面八方,可你還固守一方卻不自知。”對方怨忿地向她撇去一眼,“據說當年琪雅王妃下葬之時她的遺容遺體遭到了利器損毀,她的雙眼看不清往生之路,冥界使者認不出她的身份——斯門卡拉,你居然不知道,你母親的靈魂這麽多年來都未曾得到過安息!”
我大吃一驚,随即看到那少年的面色慘白得猶如死人一樣,而朝堂上一衆亦是大驚失色私語竊竊——不只是他們,甚至娜芙蒂蒂自己也仿佛被震驚得無以複加,她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厲聲道:“你這是從哪裏聽來的謠言?”
梅利塔吞咬牙切齒道:“你以為在這座城池以外,還有誰不知道的嗎?”
細想來這個消息尤為荒謬——如果确有其事且确是娜芙蒂蒂所為,她才不會否認,抑或說,這種可怕的秘密本身就不可能洩露出去。況且琪雅已經下葬多年,這裏的每一個人都遠離了底比斯,誰也無法證實這件事的真實性,但正因為如此,只要懷疑萌生,它足以動搖一整個王國的心神——畢竟在埃及王宮裏,還有誰有資格比娜芙蒂蒂擁有更多洩憤于琪雅王妃的理由呢。
“我從來沒有做過這種事,這一點可以憑我身為埃及王後的尊嚴向神明發誓——正如當年我在你母親病榻前所做誓言一樣虔誠。”這話她是面對斯門卡拉道出的,可随即又望向梅利塔吞,“我看錯你了,梅利,你一點也不像我,你看看你現在這風度全無的模樣,簡直與你外祖父如出一轍。”
可還未等她們再起什麽争執,外面突然跑進來幾名守衛與奴隸,他們的臉色幾乎與殿上衆人一樣奇差無比——但誰的情态也比不上娜芙蒂蒂糟糕,她瞧見這幾個兀自闖進的人微微睜圓了眼,不禁将手撫上胸口,似乎再說不出一句話——連我也認出,這些人全都是埃赫那吞的侍從。
“你們跑來做什麽?國王怎麽了?”她疾言厲色地質問道。
“收到線報,陛下,埃及出現了瘟疫!”其中一人大聲禀報道,“已經兩天了,國王陛下的病症——”
“不可能。”阿吞摩斯不由分說打斷對方道,“我幾天前就給陛下檢查過,那絕不可能是瘟疫的症狀,只是過度勞神所致——”
但埃赫那吞的身體狀況一直都不怎麽好,這是事實,尤其在這種虛弱的關頭,如果外部出現極惡的病源,那對他而言将是致命的。可一時間娜芙蒂蒂似乎也無法理解事态發展的嚴峻:“瘟疫?怎麽會有瘟疫?如果已經兩天了,王宮裏這麽多人怎麽可能不知道……”
“您與梅利塔吞陛下、斯門卡拉陛下一直在讨論更重要的事,議政廳裏的大人們一直不允許我們拿外部的瑣事打擾您。而且不是王宮裏,是整個王國——無論上埃及還是下埃及,皆無一地區幸免。”對方聲音顫抖地回答道,“直至現在瘟疫似乎也席卷至阿瑪納,夫人,國王陛下真的快要不行了!”
但娜芙蒂蒂沒有回答。我沖過去的時候她已經暈倒在了大殿上,所幸的是她似乎還沒有完全失去意識,可是臉上的表情顯得極其痛苦,口中喃喃,整副身體卻使不上力氣。我費勁地将她上半身扶起來一點,随後趕緊去查看她的肚子,突然意識到眼下她已經正式邁入了臨盆期,卻絕非可以在朝堂上與人争執的狀态,絕望之餘我擡起頭來尋找幫助,直到在一片惶恐吵雜的鼎沸人聲中眼看着阿吞摩斯朝這裏奔走過來,這才發現,我們在這萬衆臣民裏唯一能夠賦以信任的,竟然只有他了。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