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九)阿瑪納
然而令我沒想到的是,起碼在明面上,于阿瑪納度過的最初幾年竟然意外的波瀾不驚,平靜得甚至可以用枯燥乏味來形容。
因為娜芙蒂蒂他們已經勝利了,在阿瑪納沒有人膽敢與至高神抗衡。這裏不是底比斯,再也沒有了陳腐乖張的鬥争者,有的只是虔誠高歌阿吞的教徒與一心崇拜國王王後的臣民,這片王域仿佛成了世界唯一的真理源頭,它告訴我們萬衆一心才是這世間常态。
我對這一切愈發習以為常,甚至偶爾想起當初艾賽裏斯信誓旦旦的勸誡,也愈發覺得他所說一切皆是大錯特錯——我沒有在這裏失去自由,我失去的分明是忙碌與痛苦——公主與王子都在一天天成長,現在甚至安荷森帕吞都已經長到足夠大的年紀而不再需要我親自照顧了,更不消說最近一段時日我連娜芙蒂蒂本人都不怎麽看見。她前年年初與去年十月再次新生下兩個女兒,而眼下又懷揣了三個多月的身孕,夜裏卻很少回到自己的寝宮歇息。
她有時會去找埃赫那吞,更多時候卻直接在議政廳裏過夜。白天王後參政的時候奴仆沒法跟在她身邊侍奉,而晚上她廢寝忘食得幾乎都要忘記自己也是副肉體凡胎,不要說我們這群侍女,包括國王與她相處的機會都變少了許多,而與她接觸最為頻繁的人,居然成了阿吞摩斯。
亦因私心使然,對方調查我那件事一度令我耿耿于懷,雖說全受王後指派,可很長一段時間我對這個年輕祭司實在也無法産生什麽好印象。盡管他長相俊美,乍看上去性情也十分謙卑,卻正是這種讨人喜歡的表裏結合叫人很是懷疑他是否也可歸入那種庸碌無為而極盡谄媚手段之輩當中——畢竟這類人在阿瑪納并不罕見,尤其在國王周圍,簡直密集如蚊蠅。
畢竟埃赫那吞向來喜愛言辭精湛之人,否則他也不會花那麽多時間在研究如何盡最華麗之筆觸頌揚阿吞神功德這等興趣上了,而眼下這熱情還有愈演愈烈之勢。既然支持阿蒙及衆神的臣民們都被他遺棄在了底比斯舊城,麻煩全被擋在阿瑪納之外,如今也算長舒一口氣,投入更多精力在他自己最想做的事情上似乎也無可厚非。
但其實娜芙蒂蒂并不太贊同她丈夫的做法——把教義典儀種種完全重合于王政之上,這使得在王室與朝廷諸事上使用的規制節度都龐雜了許多,如若花費在各種流程上的時間延長擴展這些許,實在是太費心神。他們本來還可能又為此吵上一架,難得那日娜芙蒂蒂去神廟找國王理論時拉上了我,當時她丈夫正全神貫注于為阿吞做一場小型祭祀,娜芙蒂蒂站在那間白霧缭繞的神殿大門外大聲呼喊了他好幾次對方才聽見。
“……你說什麽?”
“我說,”娜芙蒂蒂明顯騰起些許無奈與惱火,“我要修改一下你先前新定的官吏選拔制度,那太絕對了——你不能把還沒來得及改變信仰的人直接涮下去,他們有些來自王國的偏遠區域,甚至阿吞的教義是什麽都不了解——”
國王猛地轉過身來。“埃及信奉新太陽教已經多少年了,他們還不知道?全部都是借口而已。”他不耐煩地反駁道,“偏遠又能有多偏遠,莫非他們還來自赫梯那茹毛飲血之地,千裏迢迢跑到埃及來嗎?那我真是要感動至極,不過說不定野蠻人還真要比那些冥頑不靈的舊教份子更好一些。”
“好吧,好吧。”娜芙蒂蒂深吸了一口氣,“但起碼程序上得簡化一些——你總不能真的讓每個人挨個把教義法典都背上一遍吧?”
“哦,那個。”對方頓了頓,“我原本覺得這樣比較莊嚴神聖,不過你一定要改就先與阿吞摩斯商量一下吧——畢竟他總能做到恰如其分妥善處事,而你總是把事情搞得太過火——改好以後讓他拿給我過目就行了。”
我看到娜芙蒂蒂咬了咬牙齒擲出一句無聲的咒罵,而被咒罵的對象顯然也看到了。
“你平複一下情緒行不行?不要在神明面前張牙舞爪。”他皺了皺眉頭,目光下移到妻子微微隆起的小腹上,“為了孩子也得好好休息,別整天對着我怒氣沖沖地大吼大叫。”
“我怎麽休息?你倒是告訴我,現在一個月裏你有幾天是認真處理政事的!”王後杏目圓睜,似乎被他一番話惹得怒意更甚,“那麽多堆在你桌上的信函你看了嗎?你知道埃及周圍多少個國家在準備打仗嗎!”
埃赫那吞愣了一下:“怎麽,有人要攻打埃及?他們瘋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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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瘋的是你吧!”她似乎感到又好氣又好笑,“誰說要攻打埃及?我說的是赫梯人!他們還在四處搞鬼——胡伊總督從努比亞給你寫的信你哪怕只瞥一眼也該明白是怎麽回事了,更不用說還有其他那些攀附埃及的小國——”
“——莫非你希望我眼下就駕駛戰車沖到努比亞去?”對方打斷她道,“如果現在進行軍事征伐,娜芙蒂蒂,我們先前所做的一切抗争就都白費了,你父親他們不會放過這個機會,他一定會趁亂要求我們回歸底比斯,那樣所有權力又将歸于原點!”
“我當然不希望你沖動行事,你怎麽就是不理解我的意思,重點不是這個!”娜芙蒂蒂氣急敗壞道,“我是想說正因為我們已經勝利了,所以你沒必要再一門心思撲在宗教事務上了——就是眼下還來得及,你必須掰回足夠多的精力放到國政上。現在我很擔心一件事,埃及已經很久沒與赫梯正面抗衡了,你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實力有沒有退化,最起碼派軍隊去保護那幾個請求庇護的附庸國,如果不這樣做,最後它們必将背叛你,甚至倒向赫梯!”
他冷冷地盯了妻子一眼:“這都無所謂,赫梯無論如何也強不過埃及。”
“那加上那些背叛者的力量呢?”王後抱起雙臂,冷笑了一聲,“如果有人鐵了心要擊敗你,他可以一點一滴耐心積蓄實力,在你不在意的時候背叛随時随地都有可能發生,除非你想親眼看到埃及孤立無援的那一天——你才是國王,我再怎樣努力總不能搶了你的位置,所以我只想請你快點從神廟裏走出來,好歹幫我一把!”
然而埃赫那吞再沒有看她,卻慢慢轉回身去,只留給她一個無比固執的背影。“你可以。”沉吟片刻後他說道。
“你到底在說什麽?”娜芙蒂蒂暴躁地質問他道。
“阿吞會保佑阿瑪納永遠固若金湯,這裏是我們的神的領土,唯有對神明深信不疑,福祉才不會消散。”他喃喃道,仰頭凝視着眼前阿吞神華美的雕像,“埃及是我們的,我必須堅持我的方法。”
他妻子難以置信地望着他:“可是——”
“——斯門卡拉與梅利塔吞都年滿十二歲了,是時候着手準備他們的婚禮了。”
這話題轉移得太過突兀,聽罷娜芙蒂蒂愣了一愣:“什麽?現在?”
“沒錯。”國王稍作停頓,“我們早就說好的不是嗎,更何況你在琪雅去世之前于衆人跟前又親口重申了一遍,不會要反悔吧?”
“當然不會。”她猶豫了片刻,“但為什麽這樣突然?再過幾年也不至太晚。”
“斯門卡拉不是你所生,按理講他沒法名正言順做我的繼承人,但現在似乎也來不及等到一個嫡出的王子了。”說着對方又回頭瞥了一眼妻子的肚腹,“我明白你現在的心情,但如果他與長公主聯姻,之後就可以跟梅利一起為你分憂。”
娜芙蒂蒂臉上的神情随着對事态的理解發生了微妙的變化。“你要他們兩個小孩子登位執政?”她輕聲問道。
“他們不小了,我與你結婚時也沒比他們現在的年紀大多少。”埃赫那吞頗有些不耐,“而我當年與父親共治時比梅利還小上一歲,如今他們也應當負起自己身為王室一員的責任。”
“那你的責任呢?”王後忿忿道,“你要退位不成?”
“我沒這麽說過。”他嘆了口氣,似乎是為了叫妻子放心,平複了下情緒又好言相勸,“但我既是太陽教的大祭司,神職事務必須全身心投入;而你又在孕期之內,需要充足的時間休息和補充精力。把事情扔給孩子們做吧,他們是你帶大的,你完全可以相信他們——你也應該相信他們。”
“是啊,我應該相信他們。”從神廟離開以後娜芙蒂蒂一路都在發洩怒火,“但我是不可能相信他了——他簡直瘋了!”
我無法反駁她。“如果他現在是這種态度,”我道,“那讓梅利和斯門卡拉來處理國事說不定确實更好。”
“你在開玩笑,他們根本沒以繼承人的身份受過訓——”
“——你也沒有,可你現在做得跟一位真正的國王一樣老練。”關于這一點我不得不承認,“梅利畢竟是你的親生女兒,你确實得對她有信心。”
“可她還是埃赫那吞的女兒,我怎麽知道她會像誰?”她不高興地說,“還有斯門卡拉,他性格怎麽樣,适合當執政者嗎?”
“你對孩子們的關心也太少了。”我指出道。
“真好笑,我每天都有那麽多政務要處理,哪裏有時間給他們講睡前故事?”她眯起眼睛傲慢地瞪了我一眼,“況且無論如何,我從來都沒有打算讓斯門卡拉成為王位繼承人。”
我大吃一驚:“你當初答應過琪雅——”
“——我答應過琪雅會讓斯門卡拉與梅利成婚,但從沒說過要讓他承襲王位。”她冷笑了一聲,“她以為一場婚姻就可以确保她兒子前途無憂,而我會讓她在地下好好看看清楚,野心太大的後果就是什麽也得不到。”
說到此處她頓了頓,慢慢地前傾身體喘了口氣,然後重重咳了兩下。“你沒事吧?”我趕緊上前攙扶她,“你最近根本沒有好好休息,這樣對肚子裏的嬰兒也不好——你這幾年妊娠時的征狀比從前大了好多。”
她抓住我的肩膀閉着眼睛緩了一會,然而重新睜開時似乎完全沒聽到我剛才的勸告,片刻間的休息也不過是在思索:“伊西爾索娅,看孩子去。”
“我——啊?”
“我說,現在就替我去看看安荷森帕吞、圖坦卡吞,還有莫克他們。”她敷衍地揮了揮手,“你說得對,我是好久沒去看孩子們了,叫人多做點奶酪和烤乳鴿帶過去——安最喜歡吃這些……”想了想又道,“順便把梅利和斯門卡拉叫到我這裏來。”
我看了看她:“你确定能自己一個人回寝宮去?我怕你暈倒在半路上。”
“我從沒在半路上暈倒過。”她瞪了我一眼,“從前不會,現在與未來更不會。”
現在除了最小的那兩個女孩——涅弗爾-涅弗魯-阿吞與涅弗爾-涅弗魯-拉,王室其餘的王子公主都已因年紀足夠大而搬離了王後的住所,他們當然擁有數量充足的奴仆,衣食無憂,成日裏所能做的似乎只有玩耍嬉戲和縱情歡笑——這是出生王家的孩子們的特權,代價卻是常年與父母見不到幾面。我不知道以他們這個年齡而言,這種不應是理所當然的孤獨會不會深深烙刻上他們的心情,但稍稍回想一下我自己的童年,也只能默默祈禱能是一個趨向否定的答案。
我找到他們時每個人都在花園裏。叫我高興的是,安荷森帕吞一見到我還是像很小的時候那樣奔跑着然後飛撲上來,猶如一只自由的小鷹那般沒頭沒腦撞進我的懷裏。“伊西,我好想你!”她嚷道。于是我把雙手中提着的沉重食盒放下,摟着她飛快地轉了一圈,她尖叫起來,咯咯笑得不行。
男孩子們也走了過來。圖坦卡吞小跑一段來到我們跟前站定,清秀的面容因運動而泛起紅光,眼裏閃爍着晶亮而充滿活力的鋒芒。他眼下可比嬰兒時期要健康許多,雖說還是個身量瘦小的孩子,卻與所有普通的少年人一樣愛動彈——記得他三四歲的時候就搖搖晃晃地執意爬上父親的黃金戰車,剛想扯一扯缰繩卻因腳下沒站穩一屁股滑倒在地,半天也沒爬起來,最終還是埃赫那吞将他抱起來放到膝頭坐好,倒惹得周圍所有人都哈哈大笑。
跟他哥哥不一樣,小王子還在襁褓中時就被抱到了王後宮中撫養,因此與我、甚至與他的繼母都很親近,說實話在我看來,他與娜芙蒂蒂的親生骨肉的确也沒什麽分別。我将他拉過來,在額角上吻了吻;而他手裏攥着兩朵明顯是剛剛才從池塘裏撈出來的蓮花,将一朵別在了我的頭發上,另一朵則遞到了安荷森帕吞小小的掌心裏。
“我也很想你,親愛的。”我柔聲說道,捏了捏他溫軟的臉頰,然後将食盒遞給斯門卡拉,“你們的母親特地叫我送來的。”
休憩成了野餐,這種驚喜确實最能讨孩子們的歡心,食物端出來的時候安荷森帕吞的眼神都亮了。而最後才等到從遠處慢慢走過來的梅利塔吞與莫克塔吞公主,我給她們遞上兩盤食物,可梅利看了一眼便拒絕了。
“我讨厭奶酪。”她簡明扼要道。
我愣了一愣:“我不記得你說過自己讨厭奶酪啊。”
“我沒說過媽媽就不能知道了嗎?”她抱起雙臂冷聲回敬道,“不喜歡就是不喜歡,留給別人吃吧。”
“這就是給你們五個人準備的份量,”我好言勸道,“你不吃不是浪費了嗎?”
誰知她轉頭往別個方向努了努嘴:“喏,那還有一個人,給他吃好了。”
我順着她指的方向望過去,瞧見朝這邊走來的一道身影十分眼熟,待其行近卻發現竟然是阿吞摩斯。
“你怎麽在這裏?”我詫異道。
他的神情看上去意外地有些窘迫,似乎沒想到會有旁人到來。“我只是一直都很喜歡孩子,”他溫聲笑了笑,“就過來看看他們而已。”
“我不是小孩子了!”梅利不高興地反駁道。
安荷森帕吞卻顯得十分開心,邊吃鴿肉邊碰了碰我的胳膊:“阿吞摩斯也會給我們帶好吃的。”
我皺了皺眉,望了望那年輕祭司,又望了望身邊的男孩女孩,心中一時不大能理解這光景。“怎麽,你還經常來看他們嗎?”我诘問道,“他們又不是普通的小孩,是王子和公主,沒經過國王與王後的允許,你一個朝臣不能随随便便接觸他們——千萬別告訴我你連這點規矩都不懂。”
“他只是偶爾與我們說幾句話而已,不至于吧。”梅利眯縫起眼睛,“反正爸爸和媽媽也沒空來看我們,你不說也沒人知道。”
“他們是抽不出空,所以你母親讓我來叫你們過去。”我轉過頭直視這姑娘,“她要見你和斯門卡拉。”
梅利似乎驀地怔住了:“……為什麽?”
我有意不回答,她顯得更加急切了,直接大步走到我身邊坐下,徑自将安荷森帕吞擠到了一邊。“梅利!”她妹妹抱怨道。
對方沒搭理她。“伊西爾索娅,媽媽為什麽突然要見我們,她想做什麽?”女孩一把攀住我的肩膀晃了晃,卻沒敢太用力,克制中似乎帶了點讨好的意思。
我稍作停頓:“你跟斯門卡拉該結婚了。”
“就為了這件事?”她放開我,仿佛有些許失望。
而一旁默默咀嚼着食物的少年也好似吓了一跳:“這麽快?”
“怎麽,你們兩個人都不願意嗎?”我看着他們的反應莫名感到好笑,“婚姻是必經之路,否則你們都無法正式獲得王家的授權。”
女孩挑了一下眉毛:“什麽授權?”
我慢慢瞥了她一眼。“國王陛下投身于神職事務,國政上你母親一個人忙不過來,必須有其他人幫助她共同執政。”
一時間沒有人說話,半晌之後斯門卡拉遲疑着開口道:“所以你是說——”
我聳了聳肩:“娜芙蒂蒂需要你們。”
我話音剛落梅利塔吞就跳了起來。“我就知道……”她挺直身子,高昂起頭顱,眼中愈漸充盈抑制不住的狂喜,而嗓音都跟着微微顫抖起來。
我安靜地望了她一會。“所以,梅利,我讓你吃點東西,一會我帶你們去見她——”
“吃什麽!”她不再理會我,一把拉起斯門卡拉作勢就要往外走。
莫克塔吞喊道:“梅利,需要我給你留點嗎?”
可她姐姐沒給她任何回應,她盯着那兩個迅疾離去的背影盯了許久,直到被走過來的阿吞摩斯輕輕拍了拍肩膀才回神。
我打量了他幾眼:“聽我一聲勸告,你也快點回去吧,信不信等梅利和斯門卡拉的事情正式定下,很快娜芙蒂蒂就要把一大堆事砸到你頭上了。”
可他只是将剛才被梅利擠到一旁的安荷森帕吞抱回到原處坐好,又給圖坦卡吞喂了一口奶酪,沉默了好久才又開口:“我不明白她的做法。”
“你是說讓梅利和斯門卡拉執政?”我頓了頓,“畢竟他們終究是國王的嫡長女和長子,這件事無可非議。”說着又不由自主地望向兩人行去的方向,“況且我現在突然發現,梅利真的太像娜芙蒂蒂了。”
“正是如此,正是這樣。”然而阿吞摩斯只是幾未可聞地輕嘆了一口氣,“所以我才感到有些不安——你覺得王後的這個決定會是正确的嗎?”
我沒有回答。說實話,這也是我內心深處想要知道的。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