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新年
新年
過了臘八,衙門就徹底放假了,只留楊青墨和綠柳兩個人住。王耕也在臘八之前完成了所有田地的耕作,保證來年播種土地肥力旺盛。
不過,自從王耕知曉楊青墨今年不能回家過年,就極力邀請他來王家住,在被拒絕後依然熱情地往楊青墨那裏送家裏做的香腸臘肉腌魚鹹雞之類的年貨,縣衙東跨院小小的地兒也被這些東西填滿了年味。
綠柳穿着棉衣戴着絨帽在屋檐下整理年貨,楊青墨看着挂了一溜排的鹹肉和香腸,饞蟲突然被勾了起來。她起身拿了剪子剪下來兩截香腸,對綠柳說道:“今兒蒸個香腸飯吧,再把前些天的野菜炒一炒,叫上疾風我們一起吃,讓他別整天和衙役們擠在通鋪裏了。”
綠柳應了聲好,歡快地跑去通知疾風,楊青墨則轉身走進了小廚房。
小廚房是東跨院拆房改造的,壘了一個土竈,只夠支一口小鍋。楊青墨先将香腸在清水裏随意洗了一下,再切成片放在碗中備用,又淘了些米放在鍋裏,緊接着把香腸片整齊的碼成一圈放在米上、沒入水中。
雖說楊青墨這幾個月來過了不比從前舒坦的日子,也學會了很多生活技能,但綠柳終究不忍心讓小姐什麽髒活累活都幹。于是,當楊青墨自己把一切都準備妥當之後才想起來自己不會生火燒柴。
綠柳到了衙役住處後沒尋着疾風,只得在原地等候,約莫半個時辰才等到來人。綠柳見疾風抱着一壇子花雕、提溜二兩鹵肉晃晃悠悠往自己這裏走,趕忙往前幾步,拉着他的手腕就往外拽,一遍拽一邊埋怨:“你可讓我好等!走走走,今兒我家大人得了許多年貨,備了好些美味讓我邀你一起吃點兒呢!”
縱使綠柳扮着小厮的模樣,臉也皴得紅撲撲,但疾風畢竟知道她是女子,第一次被一個女子拽着手腕,還貼的那麽近,疾風突然有些害羞,他自覺輕輕撫下綠柳的手,又用自己覺得溫和的聲音勸慰她不要着急。可這終究是疾風自己的感覺,常年習武的他下手根本不知輕重,一把打掉了抓着自己的那只手。
綠柳吃痛輕呼一聲,本就生着凍瘡紅腫的手讓痛感加劇,她正準備開口質問,卻聽得對方的聲音帶着些許怒意和不耐:“別動手動腳的,我自己會走路。”
綠柳沒有再說話,心裏思索着這東宮的人拿着鼻孔看人,小姐要是辦完了差事回到東宮,指不定要被人輕視呢。不行,要和小姐好好說說和東宮的人保持距離。
二人就這麽一路無言的走到了東跨院,進門卻看見楊青墨苦着一張臉坐在小馬紮上發呆。
楊青墨聽見聲響擡頭望向門口,随即露出了一個尴尬的笑容:“不好意思啊,我忘記我不會生火了。”
等到月上枝頭,三人終于吃上了晚飯,坐在桌前疾風順手倒了杯溫好的花雕酒。酒香四溢,把楊青墨的饞蟲勾了起來。
“疾風兄弟,你這酒可否給我嘗嘗?”和王耕與長工們幹了那麽久的農活,楊青墨早已習慣了與男子稱兄道弟。
“楊小姐別這麽說,在下怎配得上您這麽一句稱呼啊。”疾風吓得冷汗連連,要是被自家主子聽見自己和未來的太子妃稱兄道弟,怕是下半輩子的月俸都泡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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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呀你就說能不能喝吧!大不了我把你這打酒的錢給你,小氣吧啦的。”綠柳本就憋了半天的氣,看着疾風這扭扭捏捏的樣子心裏更不痛快,開口便也不留情面。
“不不不我沒這個意思。楊小姐請便,請便。”
冬日喝花雕需在酒中加入些許姜絲和枸杞,在爐上煮至微微發燙時飲用,加溫後的酒香宜人,暖身暖心,只一杯便讓楊青墨覺得身體暖了起來,臉蛋也變得紅撲撲的,在昏暗的燭光下極為可愛。
疾風只瞥了一眼便趕忙低下頭假裝認真吃飯,心裏默念着非禮勿視,不能僭越了未來的主子,緊張之餘拿起酒杯噸噸噸連喝三四杯,也不管燙不燙嘴。等到明月懸空,疾風已經鑽在桌子下面呼呼大睡,楊青墨和綠柳二人合力也只能将他挪動幾寸,便放棄将他送回住處的想法,報了床被子蓋在他身上便離開了飯廳。
除夕前一天下雪了,江南的雪和京城的雪不太一樣,落在地上便化了,與泥土混在一起顯得髒兮兮,有些低窪的地方看上去浮了一層淺淺的白,可以一踩上去便瞬間濕了鞋襪,凍的腳指頭失去知覺。
可雨雪頁難掩蓋王耕的熱情,今日他又送來了些家裏釀好的新酒和晶瑩剔透的肉凍,并熱情地邀請楊青墨去王家吃年夜飯,見到下雪又似是想起了什麽,對楊青墨說道:“對了大人,您得空記得收集些雪水,待到開春浸種的時候加些雪水,能夠祛除種子的暑氣,這樣入了夏種子便不容易因着暑熱遭災害。”
“哦?還有這種說法?”浸種楊青墨是知道的,在播種之前先把稻種用稻草或麥稭包裹起來放在水中浸泡幾日,待到種子生出嫩芽之後再進行播種,但這雪水有何用途她卻是不清楚。
“這稻種都是在早稻收割之後存好的,早稻收割正處盛夏,暑氣旺盛,種子裏也蘊了暑氣,因此我們都是在半夜等暑氣散了些再把種子貯存,種子裏若存了暑氣,播種之後待到天氣一熱便容易生災,所以才有了這個法子。”王耕耐心解釋着其中緣由。
楊青墨點點頭,正欲和王耕多聊幾句,一個意想不到的人出現在了院門口。
楊夫人緊趕慢趕在除夕前一天到了永新縣,一路的颠簸讓養尊處優多年的貴婦人消瘦了不少,但令她更為難過的,是走進院中看到灰頭土臉雙手紅腫,身上穿着帶補丁棉衣的、女扮男裝的女兒。
楊青墨也注意到了門口的動靜,轉頭看見了自己身着布衣面容憔悴的母親,一時驚訝的說不出話來。
王耕看着門口瘦弱貌美的婦人也愣在原地,一會看看目光呆滞的司農使,一會看看泫然欲泣的美婦人,摸不着頭腦。
最終還是楊青墨先回過神來,開口道:“母親,您怎麽來了?”
楊夫人這才注意到楊青墨身邊還有個陌生男子,礙于面子便故作鎮靜道:“這是你頭一回不在家裏過年,娘放心不下,來陪你過年。”
人家母子相見,王耕自然不好再留在這裏,于是開口道別:“原來是墨老婦人,我院還擔心墨大人獨自過年不适用想要邀請他來我家吃年夜飯呢,既然今天墨老夫人來了那我也不多打擾,等過了初一我再來拜年。”說完便逃也似的離開了東跨院。
楊夫人見外人走了,吩咐侍女關上了院門,轉身對着女兒厲聲道:“跪下!”
楊青墨明白母親這是知道了一切,也不做辯解,撩起長袍直直跪了下來。
楊夫人瞥見撩起的長袍下是打着補丁的褲子,外衫洗的發白沒有一絲紋樣裝飾,腰帶是一根抹布繩子,打着随意的結,發頂只有一根木粗糙的木簪子,早已被磨得圓潤看不出曾是打磨過形狀的。要知道在京中時,楊青墨最是愛美,她雖不喜過于華麗的樣式,但碧玺打磨的頭面、白銀玉簪、點翠發飾都是要從多寶閣定制的頂好的東西。衣裳就更不用說了,女兒偏愛蘇繡,且四季都要選些不同的紋樣——春愛海棠,夏喜粉荷,秋好丹桂,冬日則是她最喜歡的臘梅。
楊夫人想起從前女兒嬌俏可人的模樣一句狠話也說不出來,只得任由眼淚不停流。楊青墨記憶裏的母親最是快意潇灑的女子,如今這幅模樣也多少讓她心裏不好受。她雙膝跪在地上往前挪到楊夫人面前,輕輕拽了拽母親的衣角,帶着撒嬌的口吻說道:“母親別哭了,女兒知錯了。您以前跟我說過,女子哭泣會讓眼睛變醜的。”
“你錯,你說你錯哪兒了!”楊夫人一邊抽泣一邊問。
“女兒錯在膽大妄為,只身如東宮女扮男裝做事,若被貴妃發現則萬劫不複。”楊青墨也不是沒有考慮過後果,所以她才事事謹慎。
“你錯在這麽大的事情不告訴你的母親把我蒙在鼓裏!你的做法我沒什麽好說的,若你這能成事也是你自己的造化,但我是你母親,我怎麽能忍心看你受苦啊!”楊夫人本就不是恪循舊禮之人,也知道絕處逢生的道理,但身為人母又有誰能夠忍心見到自己的孩子受苦呢?
楊青墨見母親并不怪罪自己的假死脫身之事,心下松了口氣,趕忙站起來扶着楊夫人坐下,并開口哄道:“母親別擔心,女兒現在是十裏八鄉有名的司農使,鄉親們對我也敬重有加,你看這院裏的年貨,都是鄉親們送來的。為官為民,女兒這在鄉親們心中可是頂天的好官啊!”
“你贏得了民心是不假,但若想要建功立業,只有民心是不夠的。你如今初到江南便做的出了彩,就算你真是男子,只怕往後這官場路是難上加難。”
“母親何出此言呢?”
“你忘了你舅舅是如何斷了大好仕途如今只能在翰林院做個編修了嗎?”
提到自己的舅舅,楊青墨一時間也沉默了。京城誰人不知翰林院嚴編修曾是兩榜進士當年科舉的探花郎,可入了吏部兩年後變被調去了翰林院做編修,從此埋頭于史籍書海。母親說舅舅曾在吏部與他的恩師一起推行吏制改革,觸動了高官世家的利益,恩師被貶谪西北,而舅舅因着外祖父的關系,調去了翰林院。
“你為百姓是好,可百姓的利益終究與官府的利益是沖突的。官府吃肉可以給百姓喝湯,可若要把這肉分給百姓吃,這官場便容不下你,你可明白?”楊夫人并不擔心楊青墨做不下去東宮這個司農使,而是擔心若她觸及了江南官場的利益,被人尋了錯處發現女兒身,那可是欺君之罪。
“女兒省得。可兒女認為母親說的局面錯在官府,錯在高官世家的貪得無厭,若我同流合污,又和那些蠅營狗茍魚肉百姓的官有什麽區別呢?女兒自入了東宮門下為東宮辦差,自然也是相信太子殿下未來能夠整頓官場造福百姓。”
楊夫人敏銳地捕捉到了自家女兒對太子的一絲崇拜,心中頓絕不好,她認真且嚴肅地問道:“你如實告訴我,你是不是對太子殿下動心了?”
一個女子若對一個男子産生了崇拜之情,那麽離愛慕就不遠了。
“母親怎得這麽說?如今我是東宮門卿,殿下為我主,我對他只有崇敬,何來愛慕之情?”楊青墨絲毫不知道母親的深意,但也覺得談愛慕太子殿下實為不敬。
“那就好”楊夫人看破不說破,只是點撥幾句:“太子妃看似風光,但卻不是什麽美差。太子身為儲君,必定會妻妾成群,就算是沒有情感,也需要姻親維系世家利益,到時候這一屋子莺莺燕燕都要太子妃來管束。你生在簡單人家,你父親也從未納妾,我也不想讓你受那些委屈,你對太子殿下無他意我也就放心了。”
“母親,這說的也太誇張了,女兒如今是是個男子身份,如何配得上太子殿下?您還是別瞎想了。”
“話雖如此,可你在母親眼裏就是最寶貴的,皇家,配不上你。”
楊青墨趕緊捂住母親的嘴,讓她不要再說這些大逆不道的話了。
除夕,宮宴
霖王因鎮守北境沒有回來,貴妃便打不起精神,整晚郁郁寡歡。皇帝雖然關心貴妃,但礙于太後在側亦不好明目張膽,但看着幾位新入宮的美人跳舞和聽着年幼皇子公主說着吉祥話的時候卻顯得有些心不在焉。
“太子過了年也年歲不小,太子妃的人選貴妃可有相看?”太後見皇帝和貴妃在除夕宮宴之上表情恹恹,略有些不滿,便開口問道。
“回太後,臣妾母家妹妹嫁到了福州知府家,家裏有個表小姐溫婉娴靜端莊得體,曾在福州萬安寺住持戒嗔大師坐下學禪,适合合适的人選。”貴妃知道太後禮佛,便将這位表小姐頗有佛緣之事說了出來。
“貴妃看中的人,想來身世人品都不會差,年後有機會叫上京來朕和母後也一起見見吧。”皇帝趕忙幫襯道。
太後沒有再多言,點點頭表示了認同。
宮宴結束後,宋硯命王全把陳允叫來。陳允是宋硯按插在吏部的人,同時也是京城雲外樓的主人,對各處官員情報了如指掌。
陳允除夕夜喝的有些多,被叫到東宮來的時候還有些微醺。
宋硯讓王全端上來一碗醒酒湯,等陳允喝完後便開口詢問:“福州知府家的表小姐是何人?”
“福州知府啊”陳允想了一會,回答道:“福州知府劉家的表小姐是知府妹妹的女兒,名叫祝融雪,劉家小姐當年嫁給了福州皇商祝家大郎,可前幾年倭寇橫行,祝家大郎與夫人出海經商的時候被倭寇所殺害,只留下祝姑娘,劉家老太太心疼女兒唯一的後代,便做主把祝姑娘接到了劉家。一介孤女有着當官的外祖家護着,便也不會被祝家人欺負了去。但這祝姑娘可不是等閑之輩,幼時就曾跟着父母出海經商,也算是見多識廣的女中豪傑。殿下今日怎的問起此人?”
“有人想給孤娶太子妃,孤總得問問清楚不是?”
“祝姑娘嗎?”
“正是,貴妃有意讓她入主東宮,年後許會上京城來,屆時陳允去和祝姑娘接觸一下,若她真是你口中所說的女中豪傑,那就買下個船隊招募些船員送給她,再給她十萬兩銀子,算是孤給的份子讓她做自己想做的,做成之後每年分利潤到你這裏,計入私賬。”宋硯将手裏的茶杯放在桌上,慢條斯理地說道。
“那,若祝姑娘自己想要嫁到東宮來?”雖然陳允有信心自己的信息不會出錯,但為了留一條後路還是向宋硯請示了一下。
“若她想到東宮來,你就套出她究竟想要什麽。只要她不是個傻的就會明白,嫁到東宮若是個好事,為何劉家自己家的嫡女不嫁要她一個表小姐來。若她真要來那定是有所求,你知道她想要什麽,滿足她便是”宋硯說到這裏頓了頓,對着陳允露出了一個親切的笑容:“但別忘了,東宮從不做虧本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