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家
家
年關将至,京城裏處處洋溢着辭舊迎新的喜悅,盡管過年的習俗禮節繁多,但置辦年貨的熱烈氛圍總會讓忙碌的人不覺得疲憊。
當然,也有不覺喜悅甚至愁雲滿面人家,比如戶部尚書府。
平時在戶部叱咤風雲,在朝堂上敢大罵工部費銀子直拒兵部增加開銷的戶部尚書楊承玉此刻正端坐在屋裏,大氣不敢出。
平日裏溫柔娴靜的楊夫人此刻在他眼裏宛如玉面女修羅。她手中捧着的哪裏是湯婆子?那是從阿鼻地獄裏鑿下來沾滿黑血的殺生石!緊接着女修羅右手舉起殺生石呔一聲大喝,這巨石便嗖一下擦過自己耳畔,重重摔在牆角,咔嚓,四分五裂。
這番動靜吓得他渾身一顫,剛想開口詢問卻被女修羅可怖的聲音堵了回來:“好你個楊承玉,你明明和我說将青墨藏于慈雲寺,待到風頭過去便接回家裏,可我今天去寺裏你猜我尋着什麽了?嘿!我什麽也沒尋着,連個像模樣的人影都沒瞧見。你告訴我她到底在哪?”
楊夫人起初得知楊青墨假死這一消息的時候,一切早已塵埃落定,氣的她足足七日不允楊承玉進主屋就寝,楊承玉無奈之下只得請自己的老泰山幫忙勸慰,并瞞着她女兒早已下江南的事實,只說在京郊慈雲寺躲着。
“哎呀夫人莫急,你想啊,這件事情這麽隐秘危險,怎能讓你随随便便就看見女兒呢。”楊承玉擠出一絲笑意,想着怎麽将話圓回來。
“是嗎”楊夫人皮笑肉不笑地問:“那夫君請告訴我咱們的女兒是住在她常住的東廂房嗎?別的地兒她可住不慣。”
楊承玉見夫人的語氣緩和了些,趕忙起身湊到她邊上,臉上帶着谄媚的笑意哄騙道:“啊對呀對呀,就是東廂房,哎呀夫人你就別擔心啦,這慈雲寺我和岳父大人都打點好了,趕明兒我就讓碧蘿再去給咱們女兒送些吃食衣物,總不會在衣食住行上委屈她的。”
可沒成想說完這句後,楊夫人臉色唰的一下就從柔風細雨變成電閃雷鳴,楊承玉正納悶自己哪句話出了問題呢,突地就被夫人推了一個趔趄,而後聽見了咬牙切齒的聲音:“慈雲寺根本就沒有什麽東廂房!”
壞了壞了!楊承玉暗自叫苦,怎麽能把這一茬忘了呢?這該如何收場?
正當二人僵持不下的時候,長子楊青茗的聲音從遠處傳來:“父親!父親!妹妹以太子殿下的玉令為賭注和永新縣衙門的人做賭局啦!”
只顧着擔心妹妹的少年并不知道自己将為父親帶去了怎樣的災禍,等他氣喘籲籲地停在房門口的時候,才看見母親憤怒的雙眼和父親生無可戀的面容。
江南,永新縣
王耕坐在院子裏擡頭望着太陽滿面愁容,嘴裏嘟囔着什麽“晴冬爛年”,讓楊青墨很不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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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兄,你說的這個‘晴冬爛年’是何意啊?”
“唉,墨大人不了解也正常”王耕重重嘆了口氣,然後解釋道:“這日子從冬至到現在好些日子裏都還是大晴天,那過年一定雨雪連連,我麽這裏一下雨到處都是軟爛的泥土,家裏都出都是潮乎乎的,連棉衣都能擰出水來,木柴都燒不動,凍得人啊只能靠發抖取暖。”
“原來如此。我從前只知賣炭翁‘心憂炭賤願天寒’,卻不知這江南濕冷的氣候或許連碳都燒不起來,才疏學淺啊才疏學淺。”楊青墨一邊感嘆留心處處皆學問,一邊又因覺着自己的眼界不夠開闊學問不夠豐富而自責。
王耕聽不太懂楊青墨的之乎者也,但他莫名的感覺到眼前這個東宮來的司農使和別的官不一樣。她沒有官老爺的架子,也沒有高高在上的優越感;雖然不通曉農事,但卻不恥下問;雖然沒做過農活,但卻願意嘗試,也從來沒喊過苦喊過累。王耕在楊青墨第一次下地幹活的時候還在心裏譏諷又是一個做樣子的,沒想到每一天她都堅持了下來,并且越來越得心應手,原本白嫩的手如今也生了凍瘡,腫脹的樣子與她白淨的臉龐形成了明顯的對比。
此時二人平齊着坐在小院子裏,官民之間的距離感好像被消除了,楊青墨心感寧靜,王耕也忍不住打開了話匣子:“其實我小時候也去鎮上的私塾裏讀過幾年書,我爹本想讓我苦讀考個功名,好給家裏光宗耀祖,可我實在不是那塊讀書的聊。天不亮起床幹活我行,但雞鳴之後就要起床讀書我是真的受不了,我看着書上那些字就頭昏眼花。還是大人你厲害,能考到功名在東宮做官。”
“我可沒得考,你看看我”楊青墨望向王耕,指了指自己額間的假胎記:“面有缺陷不得科考,怕污了聖上的眼。”
楊青墨的眉許久沒有修理,早不複女兒家的精致嬌媚,毛流雜亂生長卻富有生機。眉毛下面一雙杏眼總是炯炯有神,仿佛黑夜裏的星星。王耕覺得盡管這位大人額間有個胎記,但是絲毫不影響她的英俊,嗯,或許應該是漂亮,但在一個莊稼漢的認知裏漂亮是不好用來形容男子的。
“不能科考,可惜了你那麽好的學問,但是不能科考你是怎麽進東宮當官的?”王耕問。
“這......”楊青墨回憶了一下自己早就編好的故事,故作憂傷的開口道:“我家住在京郊燕鎮,外祖父是個老秀才,我和我兄長打小就跟着他讀書,小時候家裏總覺得胎記長大了會淡下去,可沒想到一晃我這麽大了絲毫沒有變化。好在家裏有幾畝薄田和幾間鋪子夠我生活,可是我和兄長一起讀了這麽多年書,怎得甘心做個商販?讀書人,誰不胸懷天下,誰不想名垂青史?好在我兄長考得了功名,我在他的引薦之下去了東宮做了門卿。”
本是編撰的故事,可楊青墨說着說着,忿忿不平卻無可奈何的感覺從心底升起,密密麻麻布滿整個軀體。
是,自己是女子,可那又怎樣呢?就因為自己是女子所以無法建功立業嗎?她承認在後宮在內院一樣有優秀的女子,通過夫君、兄長或兒子施展才華,可這些厲害的女子姓甚名誰?是某氏?某夫人還是某母?沒人知道,她們的名字和她們的才華一樣被抹去了。
楊青墨和兄長一樣寒窗苦讀數十年不曾松懈,盡管父親曾暗示過她可以偷懶。在無數個太陽沒有升起的清晨,在無數個挑燈苦讀的深夜,她和天下千千萬萬讀書人一樣懷着一顆造福百姓開創盛世的心。
她不願成為某氏或者某夫人,她就是她,她就是楊青墨,她要做堂堂正正頂天立地的楊青墨。
王耕聽出了她話裏的情緒,有些後悔勾起別人傷心往事,開口想要轉移話題:“那太子殿下是個什麽樣的人物啊?是不是在宮裏喝着瓊漿玉液,頓頓四菜一湯?是不是跟戲文裏說的那樣宮裏有好多美人伺候,誰讓他不痛快就殺了誰?”
“荒謬!太子殿下風光霁月之人怎會做出這等荒唐事!”楊青墨被王耕的話吓了一跳,趕忙反駁,或許口氣過于嚴厲讓小夥有些害怕了,她緩了緩神又解釋道:“太子殿下雄韬偉略,勤政愛民,是個仁善的儲君,斷不會做出胡亂要人性命的事。而且殿下雖然貴為太子,卻比誰都刻苦,處理政務日理萬機廢寝忘食,國有此儲君乃臣等之幸,更是百姓之幸。”說到這裏,她又頓了一下,半晌有些不好意思的繼續開口。
“至于有沒有美人伺候,這我還真不知道,這我們做臣子的怎麽好打聽殿下後宮的事兒啊你說是吧?”
王耕點點頭表示認同,但這也讓楊青墨好奇了起來。殿下不會真的有好多美人伺候吧?若以後殿下有了太子妃、側妃、侍妾什麽的......
少女突然覺得冬日的太陽格外刺眼,照的人有些心煩。
京城,太和殿
傳聞中姬妾成群的宋硯在太和殿裏打了個噴嚏,皇帝從案前擡起頭看了他一眼,說:“若是染了風寒就讓禦醫開些藥,別壞了身子。”
“謝父皇關心,兒臣讓父皇擔心了。”
皇帝放下筆,定定地看着自己這位乖巧聽話的嫡長子,緩緩開口:“朕與你很久沒有好好說過話了。朕知道這麽些年對你的嚴厲讓我們父子離了心,但你要知道,朕從無意立霖王為太子,當皇帝太苦了,他性子執拗,不适合坐上這至尊之位。你心胸豁達又勤奮、仁善,這些年也辦了不少漂亮差事。過年你也加冠了,立太子妃一事我會讓貴妃幫着相看相看。”
“兒臣謝過父皇。說心裏話,兒臣幼時是在心裏怪過父皇,可當兒臣監國輔政之後,卻又覺得感激父皇,民間有句俗語叫‘不當家不知油鹽貴’,若父皇不曾對兒臣嚴厲,那兒臣也難當大任。”宋硯謙卑地回應着皇帝的話。
“行了,朕只是想告訴你,要坐着皇位也并不是件快活的事,得無欲無求無情無義方能成為一代名君,朕自覺做不到,至于你,你自己考量。對了”皇帝想到了什麽話鋒一轉:“江南知府吳永春上奏了承恩侯貪墨一事,朕瞞着沒讓貴妃知道,開春後你親自去江南走一趟查查這事。貴妃單純,但承恩侯卻是個不着調的,你酌情處理,別傷及貴妃就成。”
“兒臣遵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