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無眠
無眠
宋硯做了一個夢。
他夢見一只小蟲停在稻花上想要休息,突如其來的震動連蟲帶花一起掉落水中,小蟲奮力振翅想要抖掉水珠,突然眼前一黑,什麽都看不見了。
鯉魚浮上水面,飽餐一頓。
明明是少女的她卻在夢裏梳起了婦人髻,更顯端莊溫婉。她披着鵝黃色罩衫站在田埂邊,翠綠色稻荷襯得她膚白如雪,哪怕是祖母宮裏的官窯甜白釉都要遜色幾分。風吹來挾着稻花香,調皮地擺弄着她的裙袂。
夢裏面自己和往常沒什麽變化,只顧着看着她的身影發呆,天地虛化萬籁俱寂,只有自己的心跳聲在耳邊轟鳴,怎麽都壓抑不住。或許是這聲音抄到了田邊的佳人,她回過頭看着自己,臉上帶着驚喜又甜蜜的笑容,喚道:“夫君!”
宋硯覺得自己肯定是被心跳聲吵醒的,而這顆不争氣的心髒就在自己胸腔裏。
“夫君。”他輕聲呢喃,随後輕聲笑起來,笑了幾聲又覺得有些害羞,想努力恢複平靜但嘴角揚起的弧度卻怎麽也壓不下去。
如果這時王全邊上,定會急着想要把自家殿下少男懷春的模樣畫下來給那幾個沒見識的東西看看。但王全不在,此時他正在寝宮門口打着盹,入冬夜裏寒冷,而裹着棉被的他卻睡得香甜,連殿內何時亮起了燭光都不知道。
宋硯随意披上了一件外衫,站在書案前想要把夢裏的少女畫下來,可是腦子裏的畫面卻一點點模糊下去,怎麽也看不真切,他頓感煩躁,只得放下筆。燭火在眼前跳動,耳邊還會當着她喚夫君的聲音,注定難眠。
同樣睡不好的還有春和殿的人。
承恩侯多年來收受賄賂,宮裏都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可随着霖王的長大與貴妃野心難以掩蓋,承恩侯的膽子也愈發大起來,他早就不滿自己女兒的指手畫腳,背着貴妃偷偷把手伸到了江南官場,這吳永春便是承恩侯“一手提拔”的,多年來,承恩侯從吳永春手裏得來的好處不說千萬也有百萬,可這膽大包天的吳永春竟在江南做起來賣官鬻爵的生意,并給了承恩侯府萬兩黃金請求幫他行個方面。這飛來的橫財和吳永春一口一個“國丈”的奉承早就讓承恩侯飄飄欲仙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了,他把吳永春給的好處照單全收,當然也沒有告訴貴妃,全部吞入囊中。
貴妃捏這封寫滿承恩侯罪狀的密信手指發白,憤怒與委屈讓她渾身止不住地顫抖。想着自己在宮裏的小心翼翼,想着自己的每一步都如履薄冰,甚至因為錢財不夠動了讓兒子與戶部尚書家、太子一黨人結親的心。而自己的母家,自己那個窩囊費一輩子的父親,居然有膽接着自己與兒子的名頭在外面巧立名目收受賄賂,甚至連賣官鬻爵這種要殺頭的事也敢做。
她不敢想象皇帝知道這件事情會作何反應,雖然皇帝對她寵愛有加,但涉及朝政他不會顧念私情,若要是被他發現自己的有奪嫡的心思,怕是自己的兒子就徹底無緣那個位置了,那又該如何,如何為他複仇?
對,要複仇,要讓時兒奪回本該屬于他的東西,決不能讓這些事情洩露!知情者得死,要死都要死!
思及此,她不禁怒從胸中起,惡向膽邊生,如果吳永春死了,那這些事情不就永遠跟着死人埋到土裏了?還有那個宋硯派去的司農使,得想辦法防着不能讓她查出些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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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裏的春和殿寂靜無聲,宮人們都面對着牆壁不敢發出任何動靜,生怕主子遷怒到自己,只有凜夏一直守在貴妃邊上。
貴妃的情緒似是平複了下來,她拈着密信放在了蠟燭上點燃,看着肮髒的秘密在火舌的舔舐下化為灰燼,而後轉頭看向凜夏,開口說道:“把赤影叫來。”
凜夏應了一聲,轉身出去辦事。
面壁的宮人們膽戰心驚——貴妃傳喚了赤影,那就必定有人要喪命,只得暗暗祈禱那個人不要是自己。
千裏之外永新縣縣衙東跨院裏,楊青墨在黑暗裏輾轉反側,勞作之後身上的酸痛讓她難以入睡。白日幫着王耕一起加厚田埂是楊青墨十五年來頭一次做活。
對于這次夯實田埂王耕極其重視,他特意找到了十裏八鄉最有名的半仙算了黃道吉日,并在日出之時殺了一只大肥鵝祭天,待王耕與家裏的長工們一同豪飲完一海碗雄黃酒之後,大夥兒幹勁滿滿的開始運途夯田埂。
這熱烈氣氛讓楊青墨的心情也變得激動起來,她沒同漢子們痛飲雄黃酒,卻感覺自己也醉的不輕,在一股子莽勁驅使下她跳進田裏挽起袖子就要上手。
“大人,您這手嫩的跟豆腐一樣怎麽能幹我這種粗活,您還是在邊上歇着吧,我們來就行。”王耕可沒喝醉,他看着楊青墨瘦弱的身軀和露出的那一截白嫩的手臂生出了一絲同情,他覺得這雙手天生就不該幹這些髒兮兮的農活,這雙手該執筆論天下、捧書閱古今或者拈子落棋格。
“王兄可不能這麽說,我既與你一同入者賭局,我們就是一條船上的人了,你們在這裏忙活着我豈能坐享其成?況且我為太子殿下門卿,殿下當年僅十六歲就能下田地考察,我又怎能當那沽名釣譽之輩只在田埂邊上喝着茶做做樣子呢?”誠然楊青墨說的義正言辭,可她心裏知道,對于下地做活的好奇心才是驅使她行動的主要原因。
入冬之後的土壤有些凍結,好在永新縣氣候濕潤,土并不難挖,長工們從荒地上挖出一車又一車的土,經由獨木輪板車運到田埂邊,留在田裏的人再将土鏟到合适的位置堆好,幾人合力擡起大石塊将田埂夯緊實。
楊青墨是人群裏最瘦弱的,自是輪不到打夯的活,王耕見她是在想幹,便給了她一把鏟子讓她把運來的散土放置到合适的位置。鐵鍬的重量讓剛及笄沒多久的千金小姐拿起有些吃力,可若這時候放棄的話她東宮司農使的臉面往哪裏擱?方才一番慷慨激昂的話又算什麽?想到這裏,楊青墨咬咬牙提起鐵鏟,學者周圍長工的模樣開始鏟土。
明月高懸,綠柳聽這楊青墨那邊不停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有些擔心,小姐別說是幹農活了,就是臉女紅也都是做不來的,今天這一下子肯定渾身都疼呢。
她輕輕喚了一聲:“小姐您睡了嗎?”
楊青墨假裝睡着沒有回應,她知道綠柳的擔心,可是她現在已經不是那個養尊處優的千金小姐了,她是墨先生,是東宮司農使,她覺得必須逼着自己吃下這些苦頭,一是不能辜負自己為夢想的籌謀,更是不能對不起太子的認可。
不知過了多久,疲憊終是戰勝了疼痛,楊青墨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睡前她好像夢見了宋硯,夢見
太子殿下眼帶笑意摸着她的頭,對她說:“你做的很好,有賢臣如你,乃孤之大幸。”
哦對了,好像還有點寵溺?
她來不及追究,腦子便一片空白。
夜,很安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