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Chapter 43
第43章 Chapter 43
淩羽很久沒生病了。
大三上半學期的課已經很少,開學前幾個星期,她便躺在宿舍裏和低燒纏纏綿綿了好久。
頭很暈,多夢,迷迷糊糊間夢到了很多,清醒的時候又記不得多少。她請了假獨自在宿舍,其他人都去上課,期間她掙紮了幾下爬下床,喝了點水,又回到床上,拉上簾子,視線就暗了下來。
枕邊的手機經常會亮幾下,偶爾也有電話進來,她閉着眼睛不想管,整個人進入半夢半醒的狀态。
“淩羽?”
有人喊她的名字,隐約間聽着是孫曉慧的聲音。
“她在這兒嗎?”
“拉着簾子看不清,淩羽?”邵梵梵聲音大了一點,又喊了一聲,“淩羽?”
淩羽輕輕動了一下,想答應,但是出口的聲音無比輕微。
“睡着了還是不在?”
下面傳來包扔到桌子上的聲音,邵梵梵問:“你找她幹什麽?”
“她不接電話,”孫曉慧說,“江予言在樓下找她。”
“啊?”
“我說她生病了,這人又去買了藥,然後讓我幫忙送過來。”
“不是——”邵梵梵的聲音拔高了一瞬,又立刻降了下來,“你之前還給我吐槽說,她和江予言那個舍友在一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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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小聲點,”孫曉慧似乎是打了一下她,又擡頭喊道,“淩羽?”
“哎呀她肯定不在。”
“我估計應該是分手了,我那天聽到……”孫曉慧說話的聲音逐漸降為了氣音。
“真假的?”邵梵梵語氣很吃驚,“我難以想象。”
“我當時也很震驚好嗎!”
“不過她是真厲害啊……這邊剛走那邊又來,還都是舍友,陳準甩了她,這不江予言還巴巴的等着嗎……”
“我真不理解,”孫曉慧帶了點情緒,“他怎麽就非得吊死一棵樹上——”
宿舍門被突然推開,她倆的談話聲戛然而止。
“楊陶?”孫曉慧聲音有點低,“哎你……嘶——”
“我拿個東西,”楊陶的聲音很平靜,“讓讓。”
“先說不行嗎,”邵梵梵帶了點不高興,“一下撞兩個人。”
“需要我道歉?”
“那倒不用,都是舍友……”
楊陶輕笑了一下:“哦,有人在上面生病休息,都是舍友,你們說話小聲點不行?”
她的話音落下去,宿舍裏終于安靜了下來。
淩羽擁着被子輕輕翻了一個身。
天氣涼了,沒課的時候,淩羽就在襯衫外面套了一件灰色的衛衣,跟着楊陶去圖書館的天臺站一會兒。
她的臉因為生病小了一圈,面色很白,下巴尖尖的。
楊陶抽完煙,瞅了她幾眼,最後開口:“有一個事情我要和你說一下。”
淩羽的目光落過來,她剛把身體養好,面容如今是另外一種柔和:“嗯?”
“陳準加我微信了。”
淩羽的神色如常,只是沒有接話,過了半分鐘才問:“他說什麽了?”
“我還沒同意。”
淩羽輕輕笑了:“他沒聯系過我。”
楊陶垂下了眼睛,又道:“我沒打算同意,但你要是想知道他的近況……”
淩羽過來扶住她的肩,低頭嗅到了楊陶身上很淡的煙草味,她說:“看你心情。”
“嗯?”
“願不願意加,看你心情就好,”頭發随秋風拂過淩羽的面頰,“我現在覺得……”
她沒說下去,但楊陶輕輕打量着她,笑:“怎麽,生了一場病,想開了?”
“我本來也沒難為過自己,”淩羽也跟着笑,“我以前還會後悔,但是生病的時候總是做夢,夢見的次數多了,就不再有這種感覺。”
陳準總是在夢裏出現,迷迷糊糊的,她好像對他說過很多話,飽含歉意的占大多數。
夢裏的他仍舊無動于衷,末了只是說:“你怎麽不好好照顧自己,淩羽。”
“生病不好嗎?”
“生病不好,”他眉眼清晰又柔和,“你故意不吃藥。”
“我覺得這是一種懲罰,”在夢裏她更加坦誠一些,“我有時候太過于自我,不應該因為莫名的念頭開啓一個錯誤的關系,更不應該因為自我的欲望又把這個錯誤給加深了下去,陳準,現在我甚至都不知道我要什麽了……”
“我從來沒因為這個事情埋怨過你。”他說。
淩羽愣住了。
陳準仍舊看着自己。淩羽感到周圍的景物鬥轉星移,她和他回溯到以往,晨曦微露的沙灘,秋雨過後的瀝青路,以及波濤漫天的冬日海邊,落葉或者飄雪,都從他們面前飄拂而過,這是真實發生的場景,他曾經那樣注視着她。
淩羽心想,不會有人再這樣看着自己了。
不含情欲的,不含試探的,僅僅只是注視着、凝望着。
這樣的眼神。
仿佛彼此是對方生命中的人。
“夢見他後,我就醒了,”淩羽說着,伸了一下雙手,“身體也好多了,這是我最後一次夢到他,我覺得……”她聲音輕了下來,“我以後不會再夢見他了。”
楊陶定定地看着她,良久過後,她說:“那就好。”
淩羽在天臺待了一會兒,随後同楊陶告別,獨自去了出租屋。
在卧室裏坐了一會兒,天色就已經快要暗下來了。
她坐到了書桌面前,打開了臺燈,看到桌面上還有東西沒有清理——
單詞書、零零散散的幾支筆,還有他留下的一疊草稿紙,最上面幾張,用鉛筆寫滿了密密麻麻的德語單詞。
淩羽捏着鋼筆,頓了許久,随後在鉛字上面,慢慢地劃寫了一句中文——
你的眉目笑語使我病了一場,熱勢退盡,還我寂寞的健康。來源于木心《眉目》。
她将字跡撕成一個小條,又把左手上的戒指拿了下來,纏上紙條,放回梳妝臺的格子裏。
離開前,她想,下次再來,應該是學期末,她總要回來打掃打掃衛生。
餘下的日子裏,淩羽偶爾會去一趟醫院。
陳詩語住院的時間不是很固定,但運氣到了,也能碰見。
還是買點水果,在外面看一會兒,臨走時放在門口。
她發現,每次住院,王金玲都是一個人陪着女兒。
隔着玻璃窗,淩羽明顯感到自己的心情一次比一次平靜。
她回去的時候,去過幾次商貿玩具市場,她比劃着玩具店老板描述:“就是那種帶塑料吸管的杯子……不是這種,這種質量太好了,十年前那種款式,有沒有?”
“那肯定早停産了。”
“還有那種花生模型,一打開就會唱歌那種。”
“這種?”
“不是,也是老款式。”
“美女,”老板從貨品架上轉過身來,“店裏其他玩具不看看?非買這種不可?”
“不是,”淩羽一愣,慢慢反應了過來,“我不是非買不可。”
她低頭瞧了瞧自己的手掌,上面的紋路清晰。她什麽都沒有,好像也強求不了什麽,但她現在,仍舊好好地站立在這個地方。
她随便買了點東西回去,醫院往後不再去了。
大四那年,淩羽開始實習。實習的公司離 H 大不遠,有同系的學長帶着她,恰逢組裏缺人,她入職不久便被排了需求,第二個月直接接到了大的項目,拿到了預期的産出。時運在,淩羽很快得到了大廠 offer,留在了海城。
淩羽想,自己應該最後再去一次。
她沒抱什麽希望,也沒買東西,照着往例進了電梯,轎廂裏面只有她一個人。
淩羽站在最前面,看着鋼板上倒映出自己模糊的面容,又看見紅色的數字跳動,電梯在四樓停住。
她往後退了一步,電梯打開,她和來人打了照面。
她往後退的姿勢一頓。
對方瞄了她一眼就轉過了身,站在了她前面。
淩羽則往旁邊移動了一下,按上了關門鍵。
很快抵達了六樓。
女人率先出去,淩羽站在裏面不動。
電梯門重新又合上。
淩羽竟然莫名放松了下來,又覺得有些好笑,嘴角還沒往上揚,電梯門又一次重新打開。
她站在門外看她,先喊了一聲她的名字:“小羽?”
淩羽眨了一下眼睛。
這次看得很清楚,四十多歲的女人,皮膚很白,有細紋,還能窺見年輕時的風姿,只是眼眶有點泛紅。
電梯門又合上了,王金玲馬上又摁了一下電梯。
淩羽這才下來,手掌放進口袋裏,嘴唇動了兩下,沒說出話來。
“你和淩……你和你爸長得挺像的。”她說。
淩羽沒想到第一句話是這個,她垂了垂眼睛,輕輕“嗯”了一聲。
“你姑媽家都挺好?”
“嗯,都好。”
王金玲一只手拎着飯盒,另一只手扯了扯袖口:“你上大學後我就沒怎麽和她聯系過了,那……賬戶上的錢你夠用?”
“我沒動。”
“為什麽?”
“我有。”
“哦哦,”她又扯了扯自己的袖口,“你怎麽來海城了?”
“我在這兒上大學。”
“哦哦,”她發出了同樣的音節,“你怎麽知道這兒的?你姑媽知道?”
“我上次來醫院,無意間碰見的。”
“那些水果也是你放這兒的?”
淩羽掀開眼皮,目光落過去,沒有說話。
王金玲拎着手裏的飯盒,晃了一下:“我剛剛下去給詩語帶飯去了,你過去一起吃?”
淩羽緩緩說道:“我吃過了。”
“哦,好,那我過去……你和我一起?”
淩羽還是沒說話。
王金玲看着她,笑了一下,笑容讪讪的。
“行。”淩羽最後答應。
她跟在王金玲後面,推開門,陳詩語還在裏面,挂着點滴,旁邊有護士照看着。
小女孩見門一開,便喊了一聲“媽媽。”
淩羽坐在一旁的椅子上,安靜地聽王金玲和護士交談了幾句。
陳詩語吵着說餓,護士推門出去,王金玲坐在床邊,把飯盒打開,一口一口喂她。
王金玲指了指坐在對面的淩羽:“你喊姐姐。”
陳詩語把飯咽下去,聲音軟綿綿的:“姐姐。”
淩羽笑了一下。
陳詩語又問:“媽媽,這也是叔叔家的姐姐嗎?上次來看我的就是叔叔家的。”
“先吃飯,”王金玲把勺子遞到她嘴巴旁,“待會睡一覺。”
淩羽盯着指尖瞧,不再言語。
等陳詩語睡着,淩羽便慢慢站起來,起身出去。
她剛想轉身,身後的門又被打開,她喊她的名字:“小羽。”
“嗯,”淩羽面容平靜,“我就先回去了,聽護士說她下午還要打針。”
“打制劑,往肚皮上打針,”王金玲說着眼眶又紅了,“他們不知道,我之前還有過你……這個事。”
淩羽點點頭:“能理解。”
她說完還要轉身,對方喚住了她。
“以後還來嗎,”她往前走了兩步,把手機遞給淩羽,“要不留個電話吧?再來提前給我發個信息,萬一有別人在這兒看見……”
淩羽瞅了一會兒,最後慢慢接過來,輸入號碼後,又道:“來不來的,再看情況吧。”
她把手機還回去,往右邊的方向走。
王金玲低聲提醒她:“電梯在左邊。”
淩羽頓了一下,又轉身走過來,從她旁邊經過。
王金玲扶着把手看她的背影。
淩羽沒有回頭。
臨近畢業的時候,淩羽有段時間在忙論文,為了方便,她和其他同學一樣,回學校住了一段時間。
和楊陶往宿舍的路上走,暮春的夜晚,一切都是靜悄悄的,兩人都沒說話,在臨近宿舍樓的時候,淩羽突然頓住了腳步。
楊陶回身看她:“怎麽了?”
淩羽難得露出了很迷茫的表情:“是不是有人喊我名字?”
“有嗎?”
淩羽扭頭看了一圈,她又往回走了幾步,腳步有些急促。
楊陶在後面喊她。
她再次停住步子,昏暗中只看到熙熙攘攘的回寝人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