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寧王歸去
寧王歸去
鶴氅青年正是寧王世子司徒鏡。
答扇從上到下打量他,發現他腰間挂着一只玉觀音,與手中的玉麒麟出自同源。
瑤姬公主留下兩枚玉佩,一只玉觀音、一只玉麒麟,見玉如見人。答扇作為瑤姬公主的衛隊首領,自然深解其中含義,立即按照西域禮儀,右手撫肩、單膝跪地道:“拜見真主。”
道士和護院俱是大吃一驚,明明他們得到的消息是寧王已經羽化飛升,如今怎麽安好無恙地出現了?
司徒鏡卻是無暇顧及他人,雙眼片刻不肯離開寧王,往日的鎮定淡然不複存在,眼圈瞬間變得通紅,聲音綿長道,“父王——”
距離他上次見到寧王已經過去太長時間,久到他都開始恍惚父王是否健在——不然怎麽舍得将他一人留在波瀾詭谲的京都不聞不問?是以他接到寧王羽化飛升的消息,一半是“果然不在了麽”的質疑、一半是“父王被誰人所害”的仇怨,于是他命張平帶隊來瑤姬山,自己裝扮成道士的模樣一路探聽消息。
寧王溫柔地回應他:“鏡兒果然長大了,懂得真真假假,知道探聽虛實,有謀略、有擔當,能夠保護好自己了,為父也就可以放心地去了。”
許是為了印證這兩句話,寧王劇烈地咳嗽起來,臉色變得煞白,思緒飛向了若幹年前,一段陳年舊事穿過時光緩緩走來。
他年少時駐守涼州,邂逅了活潑靈動的瑤姬,很快互生情愫。就在他要請旨迎娶瑤姬時,接到了收複西域諸地的軍令,那時他才知道,瑤姬是西域公主。
破城那日,他看到瑤姬一襲紅衣伫立在城牆之上,耳邊回蕩着她的厲聲質問,“我曾将自己一切交付于你,你就是這樣回報我的?”
戰鼓聲聲,瑤姬帶着族人作出最頑固的抵抗,哪怕他的箭矢盡量避開她,還是眼睜睜看着她身負重傷。城破之時,她梗着脖子逼近他,決絕而凄惶道:“司徒信,你殺了我吧!殺了我,還有我們的孩子。”
她一步步逼近,他卻一步步後退,最終退無可退,答應把她帶回容朝。他把她和殘部安置在京都附近的無名山,時時看望照拂,給他們的孩子取名司徒鏡。
他以為一切都可以這樣歲月靜好下去,沒想到瑤姬暗中到京都創建了寶月館,并以他之名邀聖上相見。聖上絲毫不疑,只身來到寶月館,邂逅了正在獻舞的瑤姬,一見傾心,帶回宮中。他知曉後立即觐見,但為時已晚,瑤姬已經被封為淑妃。
這時他才知道瑤姬來容朝的目的,他想提醒聖上,可是提醒意味着死亡。一邊是兄長,一邊是戀人,他再也無法做出選擇,重擊之下選擇修道,結識了一批道友。
再後來,宮中傳出淑妃薨逝的消息,他急匆匆入宮,才知曉瑤姬行刺不成被鸩殺。他擔心答扇等人知道真相反叛,強忍着悲痛,時常以瑤姬的名義給答扇傳信,讓他們安居樂業。
Advertisement
寧王眼神越來越游離,臉色越來越青白,氣若游絲道:“我已經到了飛升之日,今天把大家都叫來,就是想告訴大家,你們都是我最信任的人,切不可自相殘殺。”
他的眼睛從幾人身上一一劃過:“答扇,對不起,欺騙了你這麽久,但我的初衷是,不想你做無謂的犧牲。道長,我們曾經一同修道,謝謝你幫我解開很多心結。鏡兒,你長大了,有自己的見解和主張了,父王很欣慰,以後這些人,就交給你了。還有,我——”
他猛烈地咳嗽兩聲,雙手顫抖着掏出五石散服下,“我走後,就把我安置在瑤姬山吧,我曾經答應過她,要在這裏守護她一生一世的。”
他的臉上忽然煥發出光彩,緊緊盯着遠方,溫柔地笑着:“瑤姬,你來了?這輩子對不起你,我用下輩子、下下輩子還你。”
他緩緩閉上眼睛,口鼻中淌出鮮血,心髒驟然停止跳動,時年三十八歲。
司徒鏡緊緊抱住他的身體,臉頰不斷地在他胸口處蹭着,眼眶含淚,卻遲遲不肯落下。
廳堂中回蕩着司徒鏡凄厲的聲音,“父王——”
蘇蕙寧覺察到身後有輕微異響,猛然回頭,居然是司徒钊!他食指放到嘴唇上,做出“噓”的動作,簡單說明經過:“本來想剿匪,山下遇到皇叔,跟過來看看。”
本是不引人注目的竊竊私語,不曾想廳堂突然安靜下來,瞬間吸引了衆人目光。
答扇率先快步上前,彎刀架到司徒钊脖子上:“你是誰?怎麽上來的?”
司徒鏡瞥了一眼,紅着眼睛厲聲阻止:“不可!”
“為何?”
“因為他,”司徒鏡略一思忖,含糊道:“他是玉麒麟的主人。”
答扇微微一怔,緩緩收回彎刀,試探道:“真主?”過去多年覓而不得的真主,今日居然同時現身,他一時不知作何反應。
司徒钊聽到這聲“真主”,覺得格外諷刺。他想到之前被罵做“雜種”,原來他們都知道,只瞞着自己一人。他終于明白,為什麽自己怎麽做都不被認可,因為“非我族類、其心必異”。他的心猛然抽動,父母非他能選、血海深仇非他造成,憑什麽讓他成為權力角逐的犧牲品?
他嘴角勾起冷笑,自嘲道:“這片土地連一個雜種都容不下,如何容得下華夷五族?”
司徒鏡收斂起悲傷,平靜地凝視他,“你知道我為什麽設計司徒鈞和司徒铮麽?”
司徒钊怔怔地看向他,“是你?”
司徒鏡堅定地點點頭,“因為無論他們誰繼位,都容不下西域殘部。但你不一樣,你身上同時流淌着兩族的血液,你曾經因為身份被放逐,只有你才能真正理解,種族不應該是隔閡。也只有你,才能真正實現容華夷五族。”
司徒钊冷笑道:“你身上同樣流淌着兩族的血液,焉知你不是為了自己?”
司徒鏡搖搖頭,淡然道:“我與你,相同,也不同。相同的是,我們身上都流淌着兩族血液;不同的是,你的父親是當今聖上,而我的父親只是王爺,我繼位勢必掀起硝煙。”
他的目光透過人群,堅定地看向遠闊的天空,“天下初定十餘年,再經不起折騰了。如今司徒鈞出家,司徒銳死了,威遠候野心膨脹,起兵謀反是早晚的事。他一旦舉兵,司徒铮必反,你只需要帶兵勤王,大寶之位唾手可得。”
他環顧廳中衆人,最後把目光落到司徒钊身上:“我已經為你鋪好了路,助你登上皇位。只希望你登基之日,能夠真正容華夷五族、得萬邦朝賀。”
司徒钊突然知曉諸多往事,腦中翻江倒海,萬千話語說不出口,怔怔然看着眼前這位同母異父的兄長,沉默良久。
京兆府。
李雲山繳獲了一把玄鐵劍,正是當日搖光拿去修理的那把。
堂下之人辯解道:“我一介武夫,平日裏做些押镖的生意,那天有人找上門來,讓我往涼州送一趟镖,雖然路途遙遠,但是走一趟給的銀錢,頂我平日裏押十趟镖,我咬咬牙也就答應了。”
李雲山問道:“那人是誰,讓你送去何處?”
“是張三叔!”堂下之人忙不疊答道:“他沒給我具體地址,只說我到了涼州,自然會有人接應。小的一時鬼迷心竅、見財起意,才動了變賣了镖物的心思。這、這都賴曹大,非得帶着我逛賭場,害得我把家當輸了個精光;還有天殺的曹老四,非得帶我認識東街孫寡婦,那個孫寡婦,啧啧啧,今天要個金镯子,明天要個金鏈子……”
李雲山不耐煩聽他絮絮叨叨,厲聲問道:“張三叔是誰?”他驀然想到,寶月館刺客臨終遺言“三……”,大家都先入為主以為是“三殿下”,如今看來更可能是“張三叔”。
“大家都喊他張三叔,至于叫什麽,我也不清楚。”那人仿佛想到什麽,補充道:“好像是寧王府的人。”
“寧王府?”
李雲山閉上眼睛緩緩抽絲剝縷:寧王修道多年,寧王府只有寧王世子一個主子。寶月館建成時寧王世子尚小,不可能是第一任館主,只可能是別人傳給他的,這個人要麽是寧王,要麽是他的母親。傳說他的母親是西域某部公主,未起硝煙時與寧王情投意合生下他,後來寧王親自攻克他們部落,公主殉城而亡,也不可能創建寶月館。那麽只可能是寧王,可是寧王一心修道,為何突然參與儲位之争呢?
李雲山覺得眼前似乎有一張彌天大網,理智讓他抽身後退,職責推着他勇往直前。
不對!李雲山站起來緩緩踱步,腦海中有了新的思路。寶月館裏皆是胡姬,創建沒多久,聖上便在這裏邂逅淑妃,與其說邂逅,不如說預謀。此後淑妃幾次三番行刺聖上,什麽樣的仇恨讓她堅定如斯,甚至連兒子也不顧?只有亡國之恨!
李雲山眯起眼睛,電光火石之間想到一種可能:也許當日公主并未殉城而死,而是來到京都,創建了寶月館。思及此處,他驚出一身冷汗,顧不上繼續審訊,慌忙下令收監關押,匆匆進宮複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