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分道揚镳
分道揚镳
司徒銳薨逝,吳疾診斷為驚恐而亡,消息連夜送往太極宮。玉衡守在他身邊,通身缟素,不吃不喝不眠不休。三天後,聖谕傳回皇陵,以皇子禮安葬。
蘇蕙寧給玉衡端過一碗素面:“多少吃點吧。”
玉衡呆坐者,眼神空洞地搖搖頭:“四殿下脾氣是暴躁了些,但也不至于……好像自從三姑娘到興德宮,他就變了模樣。”
蘇蕙寧糾正道:“是瑾妃娘娘。”
玉衡仿佛沒聽見似的,抓住蘇蕙寧的手追問:“人怎麽會突然轉變?”
蘇蕙寧低聲勸慰:“人不會突然轉變,只是欲望壓抑得久了,在某個關口被突然激發出來。”
玉衡的眸子黯淡下去。
蘇蕙寧又問:“禮部官員今天就到了,一切事務移交給他們,你以後做何打算?”
玉衡本是陸豐送進宮照顧司徒銳的,如今陸家覆滅、司徒銳橫死,她只剩回宮一條路。
玉衡道:“奴婢自進宮開始,就認定此生使命是守護四殿下,生當如此,死亦如此。奴婢求三姑娘在聖上面前美言幾句,讓奴婢做個守陵人,想來今天就有結果了。”
按照前朝慣例,皇陵不僅要有侍衛負責守護,還要有宮婢內侍常駐,負責陵墓的日常灑掃和祭祀安排。只是容朝開國十餘年,聖上仍在,實際長眠皇陵的只有義慶王,于是縮減了這項配置。如今皇陵裏新添皇室血脈,自然要重新配備起來。
禮部官員很快帶來消息,聖上盛贊玉衡忠心護主,允許她為司徒銳守陵。與禮部官員同來的,還有十餘名宮婢內侍。皇陵一反常态地熱鬧起來,所有人熱火朝天地忙碌司徒銳葬禮事宜,只有義慶王的陵宮依舊空空蕩蕩。
蘇蕙寧怔怔然看着父母的挂像,父親眉目深刻,母親清秀婉約,如果他們還在世,應該是世人眼中的神仙眷侶吧?可惜沒有如果,事實就是,父親逝于容朝開國前夕,母親逝于容朝開國之時,他們平白做了盛世的墊腳石,偏偏自己還說不出什麽。
陵外熱熱鬧鬧,陵內安安靜靜,平定天下、陪葬皇陵的榮耀,到頭來比不過血脈相親、皇室正統。蘇蕙寧內心怆然,她千萬次設想過見到父母時的模樣,她以為會悲傷或者釋然,沒想到真得見到了,只有無窮無盡地悲涼。
“小婿拜見義慶王。”司徒钊不知何時出現在身後,恭恭敬敬地上香禮拜,全然沒有平日的嬉笑神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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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蕙寧收回思緒,啞聲道:“和禮部交接完了?”
“嗯。”
“怎麽不去陪着?到底是你弟弟。”
“說是弟弟,一年到頭見不了兩面。”司徒钊自嘲道。
蘇蕙寧這才想起來,司徒钊與其他皇子不同。皇子長到一定年歲就會離宮封府,司徒鈞是聖上親自張羅,司徒铮有陳貴妃和威遠侯,司徒銳作為幼子在宮中多養了幾年。司徒钊就不一樣了,六歲時皇後薨逝,他被倉促放出宮,至今仍未建府。
所以他和司徒銳,幼年時一個在北安殿孤苦求生,一個在皇後膝下嬌生慣養;長大後一個四處流離寄人籬下,一個長于皇宮榮華富貴。他們之間,幾乎沒什麽交集。
“我雖然排行老二,但實際與老三同年,只虛長老四一歲,我們算是同齡人。只是我們生存軌跡全然不同,連面都很少見,何來情分?倒是大哥,昔日在宮裏時時照拂,當真有幾分兄弟情義。”
蘇蕙寧不禁啞然,他幼年長于冷宮,少年颠簸流離,若真論起來,得到的照拂并不比自己多。都說天家無情,這份無情不僅是對外人,對自己人更甚。
“可惜大殿下也不在了,如今只剩你和秦王,要當心了。”
司徒钊欣喜道:“你在擔心我嘛?”
蘇蕙寧沒有接茬,繼續自說自話:“秦王在宮內有陳貴妃庇護,宮外有威遠侯加持,正是春風得意的時候,不能與他争鋒。不過聖上對他也有了嫌隙之心,所以才會把大皇子府給你,你只需要小心行事,靜候佳音。”
司徒钊不解:“你這是怎麽了?”
“你聽我說完,如果有一天遇到危險,宮內瑾妃可以幫你,宮外骠騎大将軍可以幫你,有他們二人在,至少可以保你性命無虞。”
蘇蕙寧轉過身,與司徒钊四目相對:“我的朋友不多,本來沒什麽牽挂的,但不知道為什麽,總是擔心你以後遇到危險,你就當我是杞人憂天吧。”
蘇蕙寧想到在大皇子府、熙春樓、西市、三原驿發生的一切,明明也沒有相識多久,卻總覺得相伴了很多很多年。大概相識相知,從來不在于相識的長度,而在于相識的深度吧。
她輕輕福了一禮:“謝謝你陪我這一程,父王泉下有知,應當也是喜歡你的。”
父親應當是喜歡你的,我也是。但是我們之間隔着血海深仇,沒有結果。所以趁我們還沒有深陷其中,就此別過吧。
司徒钊眼神變幻,從不解到震驚再到了然,“你想離開了對麽?所以你才來皇陵祭拜,所以你才帶着金銀細軟?但是為什麽,因為你不想成為我的王妃嗎?
司徒钊急急分辨道:“那天父皇召見我,問我有沒有傾心的女子,我鼓起勇氣說有。我從來沒求過父皇什麽,沒想到父皇一下就答應了。沒有提前和你商量是我的錯,如果你不願意,我去求父皇收回成命。”
蘇蕙寧一直以為這場賜婚,是為了防止秦王獨大,沒想到還有司徒钊請婚這一層,遂問道:“你說你一見鐘情,但世間怎麽會有一見鐘情?”
“當然有!一見傾心是因為傾國傾城,再見傾心是因為悲憫情懷。你對蓮兒、阿牛等人的仁善之心,讓我知道不是每一個上位者都高高在上、與世隔絕。再後來,我知道了我們有同樣孤苦的過去,所以我想給你一個美好的未來。”
蘇蕙寧也曾擔心一走了之給他留下爛攤子,但轉念一想,政治聯姻而已,清算不到他頭上,于是釋然。如今聽了這番表白,只覺得內心的缺口更大了些,忽然想到丢失的行囊,更加于心不忍:“對不起,弄丢了你的玉麒麟。”
對不起,弄丢了你來時的路;對不起,無法陪你走接下來的路。
表白沒有回應,便是最殘忍的拒絕。司徒钊頹然道:“可以告訴我為什麽嗎?”
蘇蕙寧沉默良久,定定地看着義慶王挂像道:“父親本來可以有鮮活的未來,卻被定格在了潼關之戰。”
司徒钊聽過義慶王之死的傳聞,頓時心下了然,慷慨道:“走吧,做自己想做的事。雖然我此生不能得償所願,但我期待天下有志者都能如願以償,包括你。”
司徒钊轉過身背對蘇蕙寧,沒有說出來的話是:“我能做的,只有盡力為你拖延時間。”
蘇蕙寧是趁着夜色偷偷離開的,沒有驚動任何人。一來,此舉有抗旨不遵之嫌,她不想連累其他人;二來,勇氣這件事,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她不想給自己反悔的餘地。
她騎術不錯,茯苓更再她之上,一主一仆連夜狂奔。她已經盤算好了,夜晚宜行官道,天亮時分正好到達瑤姬山。衆人醒來發現她不見了,勢必布下天羅地網尋找,而瑤姬山能夠創造出“桃花源”,必然是絕佳的藏身之地。待到風頭過去,她就去湖州老家。
天空泛起魚肚白,涼風瑟瑟,吹得布幌子胡亂翻飛,仔細辨別,才能看出上書“瑤姬酒館”四字。
蘇蕙寧翻身跳下馬,早有店小二迎出來,麻利地接過缰繩,陪着笑臉問:“客官勞頓,打尖還是住店?”
店裏已經滿滿當當,只有角落裏空餘兩張桌子,蘇蕙寧随意挑一張坐下,目光在隔壁幾張桌子上打轉。右手邊是張空桌;左手桌共三人,青年男子、年輕婦人并一個垂髫小孩,俱是深眼窩、高鼻梁、尖下巴,年輕婦人時不時關照孩子幾句,不似中原口音;前邊桌共四人,青袍青帽朱履,手持拂塵,其中一人身披鶴鼈,皮膚白皙,眼睛炯炯有神;再遠處的幾桌人應該相互認識,時常串桌鬥趣,十分熱鬧。
店小二陪笑催促:“客官吃點啥?”
蘇蕙寧指着左邊桌子道:“跟他們桌一樣。”
店小二得令而去,前桌的攀談聲鑽進耳朵裏。
“寧王真的羽化飛升了?”
“肯定是真的,要不怎麽能召集咱們來瑤姬山呢?”
寧王司徒信是當今聖上胞弟,傳說也是一代戰神,打得西域諸國屁滾尿流,收複吐蕃占領的一十二州,開疆拓土四千餘裏。只是後來,不知為何一心修道不問俗世,兵權全部交給副将陳延昌,這才有了陳延昌封侯、陳貴妃統領後宮之事。
寧王薨了嗎?怎麽這麽大的事,宮中一點消息也沒有流出來?蘇蕙寧凝神繼續聽下去。
“畢竟是王爺,怎麽沒有昭告天下?”
“西域諸國素來虎視眈眈,如今不敢輕舉妄動,全賴寧王威名震懾。若是昭告天下,怕是西北不穩啊!”
“西北有威遠侯坐鎮,應該沒啥問題吧?”
“威遠侯?他一直吃寧王留下的老底,實際差得遠嘞!”
“那為啥召集咱們來瑤姬山啊,難道寧王一直在瑤姬山修道?”
“這你就不知道了吧,我跟你說,這裏邊可是有故事呢……”那人壓低了聲音,蘇蕙寧聽不大真切了,隐約聽到“吐蕃公主”“入宮為妃”幾個字。
說到最後,那人突然提高了聲音:“咱們都知道寧王世子,可有人聽說過寧王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