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交換條件
交換條件
“你少在這兒貓哭耗子假慈悲!”壯漢一手拽住胡文廣,一手拉住阿牛娘,“三嬸,你倒是說句話,俺們哥兒幾個可是給你要錢吶!”
阿牛娘不理他,拖着身子硬往前走,被其餘壯漢層層攔住。
“是啊,三嬸,你不要錢,俺們哪來的錢養着你?”
“三嬸,你可不能糊塗,阿牛沒了,你得指着俺們給你養老送終哩!”
阿牛娘使勁兒推開他們,啞着聲音撕喊,“滾,你們都滾開,俺不要錢,俺要阿牛!”
為首的壯漢不防備,被推得一個趔趄,惱羞成怒道,“你個死老太婆,阿牛已經死了,死了!你要阿牛,那你去下邊陪他吧!”
另有一個壯漢趕着攔住他,溫聲道:“三嬸,人死不能複生,咱得向前看,你想想,你以後吃飯穿衣、生病吃藥,哪個不需要錢?現在不把錢要到手,以後他還能管你麽?”
有人附和,“是呀是呀,三嬸,錢在我們手裏你放心,只要有我們一口吃的,絕對短不了你的。”
見阿牛娘遲遲不開聲,為首的壯漢不顧周圍人指指點點,厲聲罵道:“死老太婆,你不光瞎了,還聾了?俺們是阿牛的堂兄弟,就算你不說話,俺們也能把錢要到手,到時候可別說俺們兄弟幾個不管你!”
一片聒噪裏,阿牛娘緩緩開口,“俺想看看阿牛。”
“看、看、看,你去哪兒看?去地底下看吧。”為首的壯漢猶自罵着,被其餘人攔住,“三嬸,走,俺們帶你去。”
阿牛的墳茔在祖墳邊緣處,新土上長出青草,前邊立着木制墓碑,在一片墳冢裏顯得頗為寒酸。
阿牛娘從上至下緩緩撫摸墓碑,手指觸地,捧起一把新土,摸索着添到墳茔上。一把、兩把、三把……手指沾滿泥土也渾然不顧,直到力竭跌坐在地,抱住墓碑嗚嗚哭起來。
“阿牛,娘來看你了——”她喊了一聲,眼淚撲簌簌往下掉,嘴唇不斷抖動,卻再也說不出話。
胡文廣跪地磕了三個響頭,膝行至老婆婆身邊,全神貫注凝視她,生怕她出現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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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中一位壯漢道:“三嬸節哀。阿牛走得很風光,你放心,有俺們在,不會委屈阿牛,更不會委屈三嬸。”
蘇蕙寧看看簡陋的墳茔,深覺和“風光”二字不搭邊。
“就這也叫風光?”開陽瞪一眼睜眼說瞎話的壯漢,轉向胡文廣問道:“當初你家賠了他們多少錢。”
“五百兩銀子。”
“啥?安葬成這樣,需要五百兩銀子?”開陽跳腳開罵,“你們是準備留着錢安葬自己吧。”
司徒钊輕咳兩聲,意思是死者為大、不宜喧嘩。
開陽才壓低聲音道:“錢是給你們照顧婆婆用的,不是給你們花天酒地的!”
“不要給他們錢!”阿牛娘拉住胡文廣,摸索着站起來,指着壯漢怒罵:“阿牛他爹沒的早,你們這些王八羔子們,天天變着法兒地找俺們孤兒寡母要錢,阿牛拿命換來的錢,你們也有臉昧下!現在還想打着阿牛的名義要錢,只要俺老婆子活着,你們就休想!”
她的聲音越來越喑啞,聽來句句悲傷、字字泣血,“阿牛一生善良,若是知道自己死後被當成搖錢樹,一定會怪俺的。俺一個老婆子用不着啥錢,俺就想知道,阿牛到底是怎麽死的?”
她拉住胡文廣的胳膊,哀傷道:“孩子,你一直不說話,俺就覺察出不對勁兒了,但俺還懷着念想,俺總覺得……萬一有奇跡呢。孩子,他們說阿牛是被你踢死的,這是真的嘛?”
胡文廣咬着嘴唇,半天才擠出一個字:“是。”
“所以他不是得痨病死的,不是被俺拖累的,是嗎?”
胡文廣怔怔地看着老婆婆:“婆婆,您說什麽呢?”
“阿牛跟着俺,命苦啊。他從小就沒享什麽福,長大後為了照顧俺,天天忙得跟陀螺似的,生病了也舍不得治,這一拖就拖成了痨病,是俺……”
蘇蕙寧輕輕摟住老婆婆,幫忙拭去眼角的淚水。
阿牛娘哭了很久,才緩緩開口:“孩子,給俺說說當時的情形吧。”
“那匹馬平時很溫順,那天不知道為什麽突然發狂,我拼命拉缰繩,但是已經晚了,馬蹄落下去的時候,阿牛正好跌倒在路中間。”
“你他娘的少在這兒推脫責任。”壯漢不由分說,拉着胡文廣要去見官,“這錢今天你給也得給,不給也得給!”
幾個人對着胡文廣推推搡搡,根本沒人在意被擠倒在地的阿牛娘。
蘇蕙寧不放心,一邊攙扶着阿牛娘,一邊使眼色讓開陽去胡家報信。司徒钊見縫插針擋在胡文廣和壯漢們中間,壯漢們看他舉手投足間自帶貴氣,到底不敢太過分。
胡思年聽聞兒子出事,手忙腳亂地從匣子裏翻出字據,不斷重複着,“他們立下字據,保證不再追究,怎麽能出爾反爾呢!”
胡夫人問:“這字據是他們親手給的?”
“是陸……”胡思年話說一半戛然而止,跌坐在椅子裏,喃喃道:“陸豐伏誅,沒人能作證了。”
胡夫人急得在屋裏亂轉:“咱家上哪兒再湊五百兩銀子呀!你說文廣這孩子,平時挺老實穩重的,怎麽就……”
“你別轉了,頭暈。”胡思年五指為梳,不斷理着頭發,“大不了舍下這張老臉,再去求求……”
說到此處,他想起當日一次次吃閉門羹的情形,料定此次不會有更好的結果。萬語千言化作一聲長嘆,咬咬牙出了門。
“胡禦史!”
一個黑衣老頭從拐角處走出,拱手作揖。
胡思年停下腳步,疑惑道:“您是?”
“您不用認識小的。”黑衣老頭躬身回應,“您只需要知道,阿牛身死那天,小的正好在現場。”
“願聞其詳。”
黑衣老頭正色道:“請教胡禦史,如何能讓馬跑得快些?”
胡思年不明所以,依舊答道:“抽鞭子。”
“不錯,”黑衣老頭回道:“但不止抽鞭子,只需要刺痛它,比如火星、熱油也可以。令郎就是路過油條攤位時,馬受驚狂奔。”
胡思年神色微動。
黑衣老頭繼續道:“阿牛本來好端端地在路邊站着,突然有人把他推到路中間。還有,阿牛得了痨病,命不久矣。”
胡思年微微眯着的眼睛倏忽亮起,“閣下可否為犬子作證?”
沒有回應。
胡思年咬咬牙問道:“交換條件呢?”
“繼續彈劾威遠侯。”
胡思年有點不敢相信,“這麽簡單?”
黑衣老頭微微颔首,“聽說前兩天,威遠侯世子找過阿牛的堂哥們。”
胡思年神色觸動,瞬間明白了此次事端的緣由,對着黑衣老頭拱手作揖道:“有勞,多謝。”
拐角處一輛馬車緩緩離開,馬車裏有人輕聲哄道:“秀秀乖,你爹爹還有事,下回再帶你來看爹爹好不好。”
阿牛族人告狀第一站是長安縣縣衙,因為事涉禦史中丞之子,長安縣尉不敢擅專,将皮球踢給了大理寺,大理寺丞對不通情理的禦史中丞也十分抵觸,轉手把案子推給了京兆府。于是,他們圍着長安城來來回回跑了幾圈後,見到了京兆尹李雲山。
事涉京官之子,輿論惶惶,李雲山索性公開審理,堂外裏三層外三層擠滿了看熱鬧的人,司徒钊、蘇蕙寧、胡思年等人都擠在人群裏。
“不是我不給,确實拿不出這麽多。”胡文廣道:“家父的俸銀勉強能夠養活一家子。我本來等着參加科考,但是朝廷很久不開恩科了,沒有功名就沒有俸銀,只能靠給人寫字畫畫賺點零碎銀子,實在是湊不出五百兩。”
堂外噓聲一片,紛紛議論是真是假。
“肅靜!”李雲山止住衆人,問道:“所以你承認,是你縱馬踢死了阿牛?”
胡文廣再次重複當時的情形,喃喃道:“我沒想到馬會突然發狂,也沒想到阿牛會突然沖出來……”
“大人,你別聽他胡說,他這是想賴賬!”阿牛堂哥直起身子,臉紅脖子粗地争辯。
斜刺裏突然傳出一個聲音:“他沒有胡說。小的看見,有人推了阿牛。”
蘇蕙寧順着聲音看去,一個黑衣老頭擠出人群,信步走到堂前,疑惑道:“張平?”
張平指向阿牛堂哥,篤定道:“那個人就是他!”
“你個臭老頭,胡說什麽?”阿牛堂哥一骨碌爬起來,想推搡張平,被兵士攔住。
張平從容地跪下禀報:“大人,小的看見,他把阿牛推到了馬蹄下。”
“胡說!那是我堂弟,我為啥要推他?”阿牛堂哥一臉不服氣,“再說了,誰知道他的馬會突然發瘋?”
“不是突然發瘋,而是路過油條鋪時受到驚吓。”張平淡然回道。
李雲山略一思索,立即派人去請油條鋪老板。
阿牛堂哥仍然不服氣,“就算馬是受到驚吓發瘋,我推阿牛有啥好處?”
“因為有錢拿。”
阿牛堂哥震驚地看一眼張平,假裝鎮定地收回眼神,“錢?什麽錢?你給老子錢?”
“張青會給你錢。”張平面向李雲山,“大人,請容小的禀報,小的看見,張青給他一錠銀子,讓他把人推到馬蹄底下,許諾事成之後再給五百兩。”
“你、你,你胡說!”阿牛堂哥結結巴巴回道,“你有證據嗎?”
蘇蕙寧聽見人群裏爆發出鼎沸的讨論聲:
“怪不得他們天天豪賭,一擲千金,原來錢是這麽來的。”
“害死阿牛換來的錢,一個銅板也沒用到阿牛娘身上,簡直作孽呀,要造報應的!”
“呸,簡直是畜生!”
議論聲越來越大,其中一位壯漢突然癱坐到地上,淡黃色液體從腳下流出,慢慢向外擴散,“大哥,咱們敗露了?”
“你閉嘴!”阿牛堂哥猶自撐着。
李雲山不去看他,反而審視張平,“你為什麽會看見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