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半枚玉佩
半枚玉佩
聖上連日不朝,秦王司徒铮漸漸忙碌起來,朝中大小事務,凡是不得聖裁的,全部交由他決斷,俨然是監國太子的作派。
蘇蕙寧依舊住在東宮,但是覺察到京中的風向變了。她不再是世人眼中板上釘釘的太子妃,或者說,太子妃之位遠不及秦王妃惹人垂涎。
與之對應的,長春宮逐漸熱鬧起來,世家命婦争相求見陳貴妃,試圖為自家女兒或妹妹在秦王府謀一席之地。威遠侯之女陳窈窈,更成為世家大族争相求娶的對象。
一片花團錦簇、烈火油烹裏,偏偏有不開眼的禦史彈劾威遠侯擁兵自重、圖謀不軌,此人正是胡思年。
奏折兜兜轉轉送到司徒铮面前時,他正與威遠侯世子陳北亭議事,随口說了句,“舅舅也該收斂些。”
陳北亭不服氣道:“沈家兵力遠勝咱家,他怎麽不彈劾沈将軍?”
司徒铮受到提醒,反問道:“窈窈不是一直喜歡沈一楠嘛,沈家還沒來提親?”
容朝兵力集中在西北、東北兩處,若是陳沈兩家聯姻,天下兵力盡歸一處,他的太子之位就穩了。
陳北亭搖搖頭,“沈一楠那小子,跟木頭疙瘩似的。他爹號稱一代儒将,不知怎麽生出這麽個榆木腦袋!”
大将軍府的沈一楠連打兩個噴嚏,“誰在罵我?”
小厮急匆匆來報:“蘇姑娘求見!”
“誰?”
“東宮蘇姑娘。”
沈一楠“唰”得站起身,疾步迎出去,邊走邊道:“快請!”
大将軍府與京中莊嚴肅穆的建築風格不同,府內小橋流水、曲徑通幽,多了幾分江南水鄉的婉約恬靜,蘇蕙寧有種莫名的熟悉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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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見蘇姑娘!”沈一楠雙手抱拳、單膝跪地,行的是标準軍禮。
蘇蕙寧迎面撞上,來不及閃避,連忙扶起,躬身福禮道:“沈小将軍。”
穿過廊橋亭閣,一路蜿蜒曲折至正堂。蘇蕙寧被請到上座,還沒來得及将半枚玉佩拿出,一封泛黃的書信呈上。
蘇蕙寧遲疑地展開書信,陳年舊事穿過時光娓娓而來。那是她父親蘇敬的遺書,寫在攻打潼關前,寫給她的母親。
潼關天險,天下皆知,蘇敬也沒有十足把握,于是大戰之前寫信給遠在湖州的妻兒。他在信中說,若是功成歸來,定當天下為聘;若是不幸戰敗,請隐姓埋名活下去。
“蘇帥大概不會想到,這場仗打贏了,他卻沒有活下來。他沒有死在敵将手裏,而是被自己人冷箭射殺。”
蘇蕙寧眼皮倏忽一跳,想到陸豐臨終時說的話,“司徒佑,你以為你的皇位是怎麽來的?沒有我,你就是蘇敬的副官,天下輪得到你做主?”
她擡眼看向沈一楠,“所以,放冷箭的人是陸豐?那麽你為什麽有這封信,為什麽告訴我這些?”
她有太多太多疑問,她想知道父母到底為何而死,想知道太子妃之位是補償還是陷阱,想知道半塊玉佩意味着什麽,想知道為何之前沒有人告訴她這些。她聽沈一楠敘述往事,思緒也跟着飛到那個戰火紛飛的年代。
“家父一直在蘇帥麾下,潼關大戰前,他被安排偷襲長安。前朝小皇帝果然上當,緊急召回潼關守将,蘇帥才順利攻破潼關。家父收到捷報,一鼓作氣破城而入,準備迎接蘇帥入主長安,沒想到迎來的卻是當今聖上。
陸豐說,蘇帥戰死沙場,臨終遺言是蘇家軍全部聽聖上指揮。那種情形之下,我們別無選擇,只能推舉聖上登基。後來軍中謠言四起,說蘇帥根本不是被敵将所殺。聖上為了安撫軍心,特意派家父去接蘇夫人,說要與蘇氏一脈共享榮華。但是家父剛到湖州,蘇夫人就殉情了,只留下這封書信和半枚玉佩。聽人說,你還有一個雙生哥哥,至今下落不明。”
蘇蕙寧思緒亂竄,不知道如何消化這些信息。所謂與蘇氏共享榮華,所謂太子妃之位,不過是聖上安撫軍心的手段,若她是男兒,根本不可能活下來吧?如今天下已定,聖上有了手握重兵的威遠侯,不再忌憚蘇家軍,她也就可有可無了。
蘇蕙寧一時不知道該欣喜還是悲哀。欣喜的是,不必再被太子妃的名號桎梏;悲哀的是,那個她在深宮裏唯一信任的人,可能是殺父仇人。
她怔怔地看着沈一楠,問道:“為什麽告訴我這些?為什麽現在才告訴我這些?”
沈一楠鄭重道:“從前你還小,沒有自保能力,多說無益;如今你長了,應該有選擇命運的權力。”
蘇蕙寧掏出半枚玉佩,手指撫過斷裂處,仿佛看到父親被射殺時的不甘、母親殉情時的決絕,她很想穿過時光去抱抱父母,可是一切都回不到當初。她覺得自己不應該再與皇室有任何牽扯,但又覺得,憑什麽退讓的人是自己?
她謝過沈一楠,恍恍惚惚往前走,清朗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家父說,一朝蘇家軍,一世蘇家軍。蘇姑娘有難盡管開口,沈家萬死不辭。”
長安禦道人來人往、商賈雲集,蘇蕙寧走在其中,卻感到前所未有的落寞。天大地大,她應該去哪兒呢?
“少廢話,還錢!”
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擠出一個文弱青年,繼而是三五個壯漢,把青年團團圍住、拳打腳踢。有人上前拉架,被壯漢橫眉冷眼喝住:“滾遠點!”
青年用雙手護住頭,身體蜷縮成一團,無論如何打罵都不還手。蘇蕙寧凝神看過去,總覺得青年的眉眼有些熟悉。
“阿牛,阿牛——”
一位老婆婆摸索着擠過人群,跌跌撞撞撲向青年,身上挨了幾下,跌坐在地,發出“哎呦”的聲音。青年趕緊爬過去護住老婆婆,擋下密如急雨的拳打腳踢。
蘇蕙寧想起來了,青年是胡思年之子胡文廣。
為首的壯漢惡狠狠道:“老太婆,你看清楚了,他不是你兒子阿牛,他是踢死阿牛的兇手!”
胡文廣護住老婆婆的身體明顯顫抖,任憑老婆婆雙手在他臉上不斷摩挲。
忽然老婆婆放聲笑起來,笑着笑着眼淚直流,啞着嗓子吼道:“那也比你們這些吃人不吐骨頭的渣滓強!”
“死老太婆,你說誰是渣滓?”為首的壯漢一拳揮向老婆婆,被胡文廣用身體擋住,胡文廣再次摔倒在地。
壯漢們一擁而上,蘇蕙寧剛想招呼人拉架,頭頂上閃過一道人影。那人淩空而至,腳步從壯漢們胸口一一踏過,将他們踢退三尺。
為首的壯漢穩住身體,大聲喝道:“哪來的王八犢子,少管閑事!”
“小爺我看見了,就沒有不管的道理!”開陽穩穩地落地。
司徒钊走過去扶起老婆婆和胡文廣,冷聲問壯漢:“你們當街鬥毆,不怕被抓嘛?”
壯漢叉腰回道:“是他欠錢不還,就算告到京兆府,也是他不在理!”
開陽問道:“你們是誰,欠的什麽錢?”
“我們?”壯漢哈哈大笑,臉上橫肉直飛,“我是阿牛的堂哥!他踢死了阿牛,自古殺人償命,咱們莊戶人家心地善良,也不用他償命了,但是賠償得到位吧?”
蘇蕙寧想起昔日傳言,剛正不阿的胡思年借遍同僚,湊了一大筆錢賠償苦主,忍不住擠出人群問道:“之前賠償的錢呢?”
“安葬阿牛,早就用完了。”
司徒钊看見蘇蕙寧,颔首示意,問道:“就算如此,供養婆婆一人生活,能用多少錢?”
“你們是誰?一個兩個的,該不會官官相護吧?”壯漢見辯駁不過,索性耍賴,伸手過來摸蘇蕙寧的衣衫,“穿得這麽好,一看就是有錢人,要不你幫他還錢?”
蘇蕙寧揚手一巴掌,“往哪兒摸呢?”
“你個小娘們,居然敢打爺爺?”壯漢揮拳而至,被開陽鉗制住,其餘壯漢都圍過來。
司徒钊冷聲問,“多少錢?”
壯漢們相互對視一眼,為首的壯漢伸出一只手:“五百兩!”
尋常百姓一年的收入不過三五兩銀子,長安城一進的宅院不過三百兩。
司徒钊問道:“這是供養婆婆,還是供養你們一族的人?”
“誰讓他踢死了人!”壯漢們哈哈笑着,“阿牛那個痨病漢,活着賺不着錢,沒想到死了還能給咱們賺一筆!”
為首的壯漢更是欺身上前,“你他娘的休想賴賬!”
“沒有賴賬,只是我還沒有攢夠錢,等我攢夠了一定雙手奉上。”胡文廣央求完壯漢,轉向老婆婆,跪地磕頭道,“婆婆,對不起,我……”
不待他說完,壯漢不依不饒地拎起他,冷笑道:“等你攢夠錢?誰不知道你爹是四品大員,還能短了銀子?無非想賴賬罷了!走走走,不是要去京兆府嘛,老子這就把你送進大理寺獄,看看你那位清正廉潔的好爹還有沒有錢拿出來!”
周圍人開始議論紛紛,有的說,“啧啧啧,這人看着老實巴交,沒想到是個狗仗人勢的浪蕩公子哥兒,活該被打!”
也有的說,“那群人也不是好東西,平時沒少幹吃喝嫖賭的事,最近不知道在哪兒發了財,賭場裏一擲千金,闊氣得很。”
還有認識老婆婆的人掩面低語,“阿牛母子也是可憐,孤兒寡母被族人欺負了這麽多年,好不容易阿牛長大了,又染了痨病,才見好轉,又在被馬踢死了,命苦啊。”
蘇蕙寧聽着細碎的讨論聲,凝神看向老婆婆,只見她雙手不斷向四周摸索,抓到胡文廣衣角後,一步一步挪向他。
壯漢想要推開她,被開陽抓住手腕,動彈不得。
老婆婆抓着胡文廣的胳膊往上摸,一直到肩膀處,揚手一個巴掌。顫顫巍巍地收回手,轉身挪步離開。
胡文廣掙脫壯漢的鉗制,追上老婆婆,“對不起,我沒有辦法讓阿牛起死回生,只能用後半輩子補償您,他能為您做的事,我都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