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華芊觸柱
華芊觸柱
第一縷陽光灑進興德宮時,司徒銳已然醒了,他素來有早起的習慣。
外間燭光已經熄滅,陸華芊跪得歪歪扭扭,嘴角的口水依稀可見,顯然已經睡着了。
司徒銳赤着腳下床,疾步走過去,動作不大,沒有發出任何聲響。他勾起陸華芊的下巴,仔細端量道:“真是一張狐媚子臉。”
陸華芊猛然驚醒,胡亂抹一把臉,跪着退後幾步,“四殿下!”
“讓你守夜,不是讓你睡覺的!”
聲調驟然提高,穿透牆壁門窗,驚飛枝桠上的鳥。
司徒銳緩緩從左手摘下玉扳指,返身回床頭摸出陸華芊送的香囊,将玉扳指塞進去,遞給陸華芊,“拿着。”
陸華芊不明所以,默然接過。
呵斥聲從頭頂炸裂開來:“本宮的扳指找不見了,玉奴看見了嘛?”
陸華芊愕然地遞上香囊,“不是在香囊裏嘛?”
“原來是被玉奴偷走了?玉奴可知道,行竊在宮裏是重罪?”
陸華芊被他的舉動搞得有些懵,“不是你剛剛遞給我的嘛?”
“你是說本宮故意誣陷你?”司徒銳聲音極其溫柔,緩緩撫過陸華芊的臉頰,揚手就是一巴掌,“什麽你呀我的,才一天,玉奴又不懂規矩了?”
陸華芊瞬間明白他在故意找事,低眉順眼道,“玉奴不敢,玉奴沒有偷。”
司徒銳抓起香囊,欺身上前道:“人贓并獲,還說沒有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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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華芊膝行着後退,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但是這次認了莫須有的罪名,就會有下次、下下次,她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是什麽,她不能認,也不敢認,咬牙喊道:“我沒有!”
“偷東西不承認還敢頂嘴?”司徒銳冷聲呵斥,“那你今日便好好學學規矩!”他把興德宮所有人叫到庭院,随手招來一名內侍,“你告訴玉奴,偷竊不認,應該怎麽罰?”
“回殿下,按咱們宮的規矩,打通堂。”
玉衡眼睑擡起,不可思議地看着司徒銳,聲音微顫,“殿下!”
司徒銳自幼脾性暴躁,但是近來,已經不是暴躁,而是越來越極端了。
司徒銳才看見玉衡一般,“玉衡姐姐,你來告訴玉奴,什麽叫打通堂?”
“殿下,不知三……玉奴犯了什麽錯,惹得殿下這般生氣?”玉衡嘗試阻止。
“說!”
玉衡明顯看到司徒銳眼神中流露出的不悅,深知再勸下去她也難逃一劫,只得小聲回道:“打通堂,就是犯錯的人當衆受罰,咱們宮裏每人打一板子,以儆效尤。”
“嗯。”司徒銳滿意地點點頭,“不過,認錯态度好才是一板,嘴犟不認的,要打到承認為止……”他自上而下俯視陸華芊,“你現在乖乖認錯,低頭求我,還可以免罰。”
陸華芊的手指一根一根攥緊,擡起頭盯着司徒銳,眼神中分明透出幾分寒意,“不是我,我不認!”
“好!”司徒銳轉過頭不去看她,“那就開始吧。”
庭院裏已經擺好刑凳,幾位內侍得令沖過來,把陸華芊押到刑凳上,開始扒她的褲子。
“你們要幹什麽?”陸華芊驚慌之下拼命掙紮,将其中一個內侍踹翻在地。
司徒銳擺擺手止住內侍。
“忘了告訴你,打通堂要去衣受罰。反正興德宮裏除了本宮,其餘不是女的就是太監,也無妨。對吧?”他惡趣味地看向陸華芊,似乎等她妥協,“本宮再給你最後一次機會,認還是不認?”
“若我認了,會如何?”陸華芊聲音顫抖着問。
“依你這樣漂亮的臉蛋,自然是送去教坊司。”司徒銳俯下身,捏住她下巴,迫使她與自己對視,“當然,若是你願意做我的家人子,這扳指就當送你了,本宮願意不再追究。”
家人子,是皇子沒有封號的妾。
陸華芊突然冷笑起來,她當日指正陸豐,是為了不再做陸家的傀儡、不再和司徒銳扯上關系,沒想到被陸家牽連入宮為婢,還是落到司徒銳手裏。她想,既然命運躲不過,就此死了大概才算幹淨吧。
司徒銳的聲音溫溫柔柔,仿佛說情話一般,“再給你最後一次機會,認,還是不認?”
“不認!”陸華芊趁內侍晃神之際,拼盡全身力氣掙脫束縛,一頭撞向柱子,血濺三尺。
宮婢自傷是重罪,累及家人,但她沒有家人,一切都無所謂了。
驚吓聲頓時響起,玉衡攬過她,用手帕按住頭,指揮着叫太醫。司徒銳一腳踹在她大腿上,“喊什麽太醫?下賤胚子,真晦氣。”
不知是誰走漏了消息,不到半盞茶的功夫,陳貴妃施施然而至,順便帶來了聖上。
“哎呦,這是怎麽了?”陳貴妃平時打罵宮女從不手軟,此刻卻像見了邪祟,連着後退幾步。
司徒銳倉皇間來不及轉移陸華芊,只能任由她倒在地上,乖巧地行禮,“父皇!貴妃娘娘!”
宮婢、內侍來不及散去,呼啦啦跪了一片。
司徒佑臉色鐵青,“陳貴妃說你讀書刻苦,堪比聞雞起舞的祖逖,今日朕特意來看你,你就讓朕看這些?”
“四殿下還小,不懂事,都怪臣妾治理後宮不嚴,”陳貴妃緩步走向陸華芊,大驚失色道,“這不是陸家三姑娘嘛?”
司徒佑聞言看了一眼,低聲喚道,“錦兒?”他轉頭向內侍,“還不宣太醫?”又低沉着聲音問,“怎麽回事?”
司徒銳不開口,沒有一人敢回話。
司徒佑指着玉衡道:“你說!”
玉衡瞄了一眼司徒銳,沒有得到肯定,不敢擅自說明情況,只得不間斷地磕頭。
司徒佑見狀又點了幾個,均是如此。
“司徒銳,你倒是治下有方,看來這興德宮只認你司徒銳一人!”
這話說得極為嚴重,有暗指司徒銳妄圖篡權奪位的意思,司徒銳趕緊磕頭告罪,醞釀着開始解釋,“兒臣不敢。是陸華芊偷了兒臣的玉扳指,就是父皇送給兒臣的那一枚,兒臣平日裏舍不得離身的。兒臣氣不過才小懲大誡,沒想到她居然懷恨在心,要觸柱而亡……”
懷恨在心所以觸柱而亡,顯然不合邏輯,司徒佑陰沉着臉問內侍和宮婢,“是這樣嘛?”
犄角旮旯處冒出一個聲音,“玉奴不承認是她偷的,四殿下要打通堂,玉奴才撞柱子的。”
司徒佑看向那個聲音,是一個宮婢,跪在人群最後排,“玉奴?”
“就是陸家三姑娘,四殿下給她賜名玉奴。”宮婢回道。
“是這樣嘛?”
不等司徒銳回答,陳貴妃佯裝震驚道,“如此說來,臣妾想起一事,昨日蘇姑娘求見臣妾,說想把陸三姑娘要到東宮,說是……”
她說到此處故意停頓,拿眼睛不斷瞄着司徒銳,聽到司徒佑“繼續說”的指示,才繼續開口道:“說是陸三姑娘在興德宮動辄挨打,不堪其辱。”
她挽起陸華芊的袖子,鞭痕依稀可見,故作驚訝道,“聖上,您看。”
司徒佑徹底怒了。本朝以仁善治天下,哪怕是對先朝遺孤和敵國俘虜,都不曾屠戮折辱,司徒銳卻對宮婢動辄打罵羞辱。
“昨天蕙寧丫頭去求朕,說想把陸華芊要去東宮當差,朕只當她想要一個同齡人聊聊天解解悶,沒想到居然是因為你!”司徒佑越說聲音越急,“司徒銳,你讀書讀到狗肚子裏去了?這麽羞辱人的法子你也能想出來!你母後生時最為仁善,怎麽生出你這麽個東西?”
“就是因為仁善,所以她才被害死了!”司徒銳大聲喊着,腦子飛速旋轉着組織語言,“他爹陸豐害了我大哥,我憑什麽不能報複她?”
他一遍遍哀嚎,說得次數多了,連自己也相信了,膝行到司徒佑面前,抱着大腿痛哭,“父皇,母後沒了,大哥也離開了,兒臣在這個世上只有您了。”
虐殺宮婢本是重罪,何況陸華芊不是普通的宮婢。但司徒佑最終還是心軟了,板子高高舉起,又輕輕落下:“既然想念你母後,就去皇陵守着吧,非诏不得入京。”
聖上離開以後,陳貴妃才點了最後排的宮婢出列,“你去柴尚宮處當差吧。”
這天夜裏,司徒佑破天荒地沒有去長春宮就寝,而是去了瑾華宮。
瑾華宮是先皇後陸錦兒的住處,自她薨後便封置起來,陳設如前,日日有人打掃。
他看向陸錦兒的畫像,畫中的她依然是少女模樣,一襲紅裝,明媚張揚,一雙狐貍眼,勾人心魄,那是他初見她的模樣。
“錦兒,朕最近覺得好累啊。朕曾經說過,要和你白頭偕老,朕食言了;朕也說過,要把皇位傳給咱們的孩子,可能又要食言了。鈞兒和銳兒,一個癡情,一個暴戾,朕沒得選啊。
朕現在才知道,皇位千鈞重,足以讓人改變模樣。朕保不住你,保不住你哥哥,甚至連我們的孩子也保不住,錦兒,對不起……”
他聲音凄惶,仿佛透過無情歲月,看見了多年前的陸錦兒,他們相逢于戰火,她陪嫁兩萬軍隊支持他起兵,她率老弱殘兵固守城池十二天等到他回援,她深明大義讓司徒鈞作質子,她深入敵城勸降敵将,這樣美好的她,定格在了十年前。
長春宮裏,陳貴妃久等司徒佑不至,忍不住問柴尚宮:“都處理幹淨了?聖上沒發現什麽吧。”
一旁的宋氏連忙回道:“姑媽放心吧,還魂散入水即化,無色無味,服用三天便可行事荒誕,服用一個月必然癫狂暴斃。禦醫們探脈,也只會得出為人狂躁、氣血逆行的結論,不會查到咱們的。”
“好孩子,你家世代行醫,我信得過你。”陳貴妃拍着她的手,暖聲道,“孟春霖自從上次的事情以後,一直身體不太爽快,昨天提出來告老還鄉。你爹任太醫丞多年,終于可以前進一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