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盈雪之死
盈雪之死
太極殿上,彈劾聲此起彼伏,就連退隐多時的老禦史都下場開撕,聽得司徒佑一陣頭疼。
他不信這件事是司徒铮所為,難道表現得還不夠明顯嗎?這幫老臣怎麽就沒有一個能夠體察聖意呢?他瞥一眼人群,在人聲鼎沸中一眼看見了沉思不語的胡思年,心道這老頭今天挺安靜啊,安靜到不同尋常,當即點他出列。
“胡愛卿,你說說看。”
胡思年心中一驚。他一早就收到陸丞相傳話,命他彈劾三皇子司徒铮。若是沒有撿到那枚繡袋,他理所當然認為,三皇子因妒生恨刺殺大皇子,自當身先士卒彈劾。可是命運偏偏讓他撿到了那枚繡袋,他不得不多想、不得不猶豫,萬一彈劾錯人了呢?一邊是剛剛救自己兒子于水火的丞相,一邊是可能不同于衆人所見的事實真相,他猶豫了。
他透過人群看向陸豐,對方面容冷冽,從始至終沒有看他一眼。沒有等到回話,所以結盟破裂了吧?他心中自嘲,終究要對不起恩人了,一咬牙,手持笏板上前一步道:“臣有本奏。”
他掏出繡袋雙手呈上:“這是臣在寶月館撿到的。”
內侍接過,一路小碎步呈到禦桌上,路過陸豐身邊時,他嘴角不自覺地抽動一下。
司徒佑反複翻看幾下,不解得看着胡思年,示意他繼續說。
胡思年把當日經過敘述一遍,抛出結論道:“所以臣斷定,大殿下曾經去過寶月館。”
“胡禦史的意思是,大殿下自己雇人殺自己?”
“難道真的是他害了陸大姑娘,為了逃避罪責才出此下策?”
“非也非也,依我看,大殿下和陸大姑娘情深意篤,這是相約殉情!”
群臣你一言我一語熱切讨論起來,直到一人提出,“以身做餌,設局陷害三殿下,一點也不像癡傻之人……”
話說一半,被司徒佑陰冷的眼神止住。他的嫡長子,就算真的癡傻,也不容別人置喙!
陸豐見縫插針,顧左右而言其他道:“胡禦史,既然大殿下幫過你,你為何還要彈劾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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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話明面是問胡思年為何對司徒鈞“恩将仇報”,實際在問,你胡思年會不會對我也“恩将仇報”?
胡思年深吸一口氣,大聲回道:“禦史當秉公辦案、不存私情!”
“說得好!”陸豐冷臉沉聲誇贊道:“胡禦史真是為人耿直、公正無私!”
胡思年想從他臉上看出什麽,卻什麽多餘的表情也沒看到,心中沒由來的突突直跳。
朝堂仿佛菜市場一般,八卦聲不絕于耳。但是比起陸盈雪為何而死、司徒鈞被誰刺殺,司徒佑更關心另外一件事。
“癡傻之人。你們都覺得……朕的嫡長子癡傻嗎?”
司徒佑的聲音很低,不似驚雷,卻蘊含了無盡的能量。
鼎沸人生被生生掐斷,四周肅靜下來。說出“癡傻之人”的臣子雙腿一軟跪倒在地,兩股戰戰,冷汗直流。
司徒佑走下禦座,邊走邊道:“為了大局安定甘為質子的人,癡傻;身陷敵營寧死不屈,被折辱到只剩一口氣的人,癡傻。天下初定不過短短十餘載,你們就忘了戰争帶來的傷害!你們安然享受着他犧牲換來的安定,轉頭唾一聲‘癡傻’,這就是你們教朕的仁義道德嘛?”
司徒佑的聲音越來越大,聲聲句句在大殿回蕩,化成一句一句不甘心地質問,到最後仿佛有氣吞山河之勢。
衆大臣惶恐跪地,終于明白,聖上對這位陪伴自己穿過戰争腥風血雨的嫡長子,永遠有濾鏡。誰會跟儲君過不去?
“臣以為,大殿下仁善忠勇、無私忘己,是真正有大義之人。”
“臣贊同。”
“臣附議。”
從鄙夷到盛贊,無縫銜接,沒人覺得別扭。
司徒佑早就見慣了這副場面,冷眼掃視群臣,突然發現了孟春霖的身影,沉聲問道:“孟愛卿,老大怎麽樣了?”
孟春霖只覺得,舌頭都要不打彎了。
三十裏外的金仙寺,蘇蕙寧沒見到司徒鈞,卻見到了收拾金銀細軟準備逃跑的小尼姑。
蘇蕙寧上山,小尼姑下山,迎面撞上,蘇蕙寧只當她下山辦事,問道:“有勞師傅,請問您見過……”
話還沒說完,小尼姑捂起耳朵,尖叫着往回跑:“我什麽也不知道!”
茯苓看得莫名其妙:“今天怎麽淨遇着些怪人?”
開陽一個翻身躍到小尼姑面前,攔住去路問:“你跑什麽?”
“好、好漢,我真的什麽也不知道,饒了我吧。”小尼姑低聲哀求乞憐,趁開陽分心的功夫,狠狠咬住他胳膊,疼得開陽“嗷”了一嗓子,小尼姑趁機跑開,竄入附近樹林裏。
“別跑!”
茯苓眼疾腳快,一個箭步沖上去,把小尼姑扣到地上。蘇蕙寧和開陽緊跟其後,卻被一道寒光止住腳步。
利劍架到茯苓脖子上,劫持她的是一位白面書生,握劍的手法并不娴熟,臉色漲得通紅,小尼姑神情緊張的躲到他身後。
“都往回退,不然我殺了她!”書生大聲喝道:“你們讓蓮兒辦的事情,蓮兒硬着頭皮辦了。你們再糾纏下去,別怪我不客氣!”
開陽已經挪動腳步,想要上前救人了,被蘇蕙寧暗暗攔下,“你把話說清楚,我們讓她辦什麽了?”
“你少揣着明白裝糊塗!不是你們讓蓮兒給大姑娘下藥的嘛?如今事辦完了,知道過河拆橋了、殺人滅口了?我就說,虎毒尚且不食子,你們丞相府如此歹毒,肯定不會放過蓮兒!”
所以是陸丞相謀害了陸盈雪,還惡人先告狀誣陷大殿下?蘇蕙寧覺得信息量有點大。
恍惚的功夫,茯苓一記肘擊,書生“哎呦”一聲,鼻孔流血、後退三步,利刃應聲落地,未傷她分毫。
蓮兒跑過去扶起他,瑟瑟發抖地擋在他前邊:“不關大川哥的事,你們要殺就殺我吧。”
大川争着擋在蓮兒前邊,惡狠狠地罵着:“人在做、天在看,你們會下十八層地獄的!”
“別嚎了!”茯苓覺得聒噪,冷哼一聲,“我們不是丞相府的人。”
周圍瞬間安靜,緊接着蓮兒和大川抱頭痛哭,良久之後,大川才反應過來,跪地磕頭,“我們剛剛什麽也沒說,我們什麽也不知道。”
“晚了,我已經全部聽到了。”蘇蕙寧俯身蹲到他們面前:“說說怎麽回事吧。”
兩人直起身,相視一眼,轉身想要往後跑,被開陽和茯苓一左一右攔住。大川轉回過身,壯着膽子喊:“你們是什麽人?光天化日之下竟敢打劫傷人,我要去官府告你們!”
“好呀!”蘇蕙寧料定他們不敢去官府,一口答應下來:“巧了,咱們順路,一起吧。”
大川見硬的不行,瞬間姿态軟下來,不住地磕頭求饒:“好漢,祖宗,放過我們吧……”
蓮兒跟着嗚嗚咽咽地喊:“別、別去官府,真不是我!是、是丞相他要……,他們綁了大川哥威脅我,我也不知道大姑娘會沒命啊……”
“說清楚點!”
蓮兒被吓得一激靈,最終繃不住,哇哇哭起來,邊哭邊講了當日之事。
原來陸盈雪被送到金仙寺後,依舊和司徒鈞時常往來,直到近日發現懷了身孕。司徒鈞立即去丞相府登門求娶,陸豐明面答應,轉頭就給陸盈雪送了一副堕胎藥。陸盈雪不從,當場打翻藥碗,于是陸豐指使侍女蓮兒暗中下藥。
“老爺說那是堕胎藥,我也沒想到,大姑娘喝完沒一會兒,就、就七竅流血死了……”
蘇蕙寧覺得心裏仿佛堵了一塊石頭:她從來無意擋在司徒鈞和陸盈雪之間,但他們确實因為她生離死別。“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的難過感湧向心頭,“陸姑娘知道是你下的藥嘛?”
蓮兒的目光變得空洞起來,仿佛透過滄桑歲月看到那日場景:“大姑娘疼得在地上打滾,一會兒說‘爹,你好狠毒的心’,一會兒說‘對不起,大殿下,盈雪不能陪你了’,她從頭到尾都沒怪我一句,反而說,‘你快走吧,我爹不會放過你的’,可是,可是我情願她怪我怨我罵我打我……”
蘇蕙寧想到銅盆裏殘餘的信箋,問道:“大殿下知道這件事了嘛?”
蓮兒先搖搖頭,又點點頭,“大姑娘臨終時給大殿下寫過一封信,不知道他看了沒……”
“上邊說了什麽?”
“我、我不識字。”
蘇蕙寧想,臨終訣別,要麽讓司徒鈞永遠記着她,要麽讓司徒鈞趕緊忘了她,無論哪一種,足以讓司徒鈞迫不及待地跑來見她。遂問道:“大姑娘如今在何處?”
“大姑娘對丞相府寒了心,遺言要按寺裏的規矩火葬,如今還在寺裏的停屍房。”
“帶我去!”
大川跳出來攔着:“姑娘,姑奶奶,該說的我們都說了,放過我們吧。”
“放心,我保你們性命無虞。”蘇蕙寧掏出東宮的令牌,堅定不移地給出承諾。
從前她以為,只要足夠溫順,只要遠離朝堂,自己就可以安然無憂地度過一生;她以為,只要心懷善念,不主動害人,就會成為一個好人。但這一刻,她知道錯了,不争不搶,只會把選擇權交給別人,只會仰人鼻息、甚至連生命都保不住,更遑論保護想要保護的人。這一刻,她想把命運交還到自己手上,她決定不再躲避,而是直面朝堂的血雨腥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