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帝王疑心
帝王疑心
幾人各自打着算盤,誰也沒注意,一個黑色身影蹑手蹑腳從角門溜出,直奔丞相府。
陸耀之驚訝道:“刺殺大殿下的匕首是西域玄鐵制的,刺客是寶月館的賞金獵人?當真?”
小厮張青拍着胸脯保證:“千真萬确!小的三叔在大皇子府上當差,親耳聽到的。”
一個黑衣老頭本在廊下站着,聽見“三叔”二字,連忙把腰彎得更低一些,點頭如搗蒜。
陸耀之從袖子裏掏出一塊碎銀子,随手擲到三叔腳下,溫聲道:“辛苦三叔了。”
張三叔的視線從頭到尾粘到銀子上,銀子甫一落地,忙沖上去彎腰撿起,啐一口吐沫,擦去銀子表面的浮土,臉上笑容更添幾分:“不辛苦,不辛苦,傳幾句話就能拿這麽大塊銀子,簡直天上掉餡餅了。下回再有這種好差事,可別忘了小的,小的保證把話一字不差帶到……”
張三叔喋喋不休,全然未見陸耀之的臉色越來越陰沉,還是張青過去扯他袖子,“三叔快回去吧,出來時間久了,惹人懷疑。”
張三叔點頭哈腰應了,一溜煙離開了,直到丞相府消失在視線裏,才狠狠地啐道:“呸,什麽玩意兒!”
見張三叔走遠了,陸耀之才擰起眉頭,對張青道:“你這個三叔,靠譜不?”
“公子放心,別看我這個族叔吊兒郎當的,但是對銀錢看得極重,只要銀子到位,沒有他做不出來的事。胡公子的馬受驚踩死人那事,就是他……”
陸耀之蹙眉一記眼刀,止住張青的後半句話,兩人齊刷刷望向陸豐。
“西域玄鐵在長安是稀罕物,在西域,倒也不算太難得。巧了,威遠侯駐守涼州,出關就是西域。”陸豐臉上浮起笑容:“好,很好,我這就進宮一趟,你們好好查查寶月館!”
陸豐抵達太極宮時,司徒铮正在彙報目前的線索。
“兒臣以為,此事所涉甚廣,讓李府尹一人查案,難免力不從心,需要給他配一名助手。”
這是陳貴妃出的主意。禦街行刺不符合陸豐的行事風格,如今又查到兇器是西域玄鐵所制,直接讓駐守涼州的威遠侯,以及威遠侯的外甥司徒铮成了最大嫌疑人。衆人皆知李雲山是司徒铮親信,就算他秉公執法查明兇手,世人也會懷疑他在包庇司徒铮。還不如再拉一人過來共同查案,真相大明之日,也能堵住天下悠悠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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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言一出,反而把陸豐準備好的話給堵了回去。直到司徒佑問:“陸愛卿急着求見,所為何事?”
“臣與三殿下不謀而合,”陸豐到底做了多年丞相,立時改口道:“李府尹轄理長安城內大小事務,事多繁雜,确實擔子重了些,理應配備助手幫忙。臣舉薦禦史中丞胡思年。”
在陸豐看來,胡思年素有公正嚴明的風評,卻有把柄在自己手上,是再合适不過的人選。司徒佑只當他對女兒橫死之事耿耿于懷,立時允了:“胡思年這個人,剛正不阿到不通人情,也是他要彈劾老大,如此兩案并查,倒也合适。”思索片刻又問:“這個寶月館,是老二經常去的那個嗎?”
司徒铮和陸豐齊齊噤聲,此事涉及皇家顏面,誰敢肯定的說司徒钊經常去?
陸豐思索片刻,斟酌道:“胡禦史曾彈劾二殿下出入寶月館,與胡姬過于親昵。”
司徒佑不動聲色地“嗯”了一聲,問道:“老二人呢?”
“二哥和蘇姑娘在大哥府上幫忙照料。”
“嗯?”司徒佑眯起眼睛道:“他倒是兄友弟恭。走,去老大府上看看。陸愛卿,你好歹也是老大的親舅舅,一起去吧。”
這話聽到司徒铮耳朵裏,是指責他一心查案,不關心兄弟死活;聽到陸豐耳朵裏,是指責他尚未查清事實就不顧人倫親情。兩人再次齊齊不做聲。
司徒佑從兩人面前走過,又道:“把李雲山和胡思年也叫上。”
蘇蕙寧和司徒钊分坐床的兩側,相顧無言,房間內安靜到能聽見針掉到地上的聲音。就連禦醫們都覺得尴尬,除了必要的診脈和送藥,堅決不踏進房間半步,甚至後來連送藥的差使也交給了開陽和茯苓。
茯苓把剛熬好的湯藥放到床前的案幾上,蘇蕙寧剛想端起來給司徒鈞喂藥,司徒钊立馬搶過來:“蘇姑娘當心燙着。我皮糙肉厚的,這種粗活我來就好。”
他搶得有些着急,不防備湯藥确實很燙,手一觸及藥碗,立馬觸電般縮回,忍不住發出“嘶嚎”的聲音。
蘇蕙寧看到他窘迫的樣子,情不自禁笑出聲來:“還是我來吧。”她用手帕做碗墊,穩穩當當端起碗,将湯藥舀起,晾置片刻降溫,再送入司徒鈞嘴裏。
司徒钊看見她一勺一勺認真給司徒鈞喂藥,竟然莫名地有些酸澀,問道:“蘇姑娘,你和老大,嗯……我的意思是,你和大哥,是不是很熟?”
蘇蕙寧不明所以:“不熟啊,為什麽這麽問?”
“沒什麽,我想着你們都在京都,不像我,一年也就回來幾天,大概會熟悉些。”司徒钊的眸子亮了片刻,又漸漸暗淡下去:“而且,明明我才守了一年皇陵回來,父皇卻讓大哥陪你去皇陵。而且,……”
蘇蕙寧半天沒有聽到下文,問道:“而且什麽?”
“而且,你給大哥喂藥的動作十分娴熟,感覺發生過很多次一樣……”
茯苓不等他說完,搶先嚷嚷起來:“二殿下怎麽血口噴人呢!你大哥和陸家大姑娘還不明不白着呢,少往我們姑娘身上賴!”
蘇蕙寧不熟悉司徒钊為人,擔心茯苓因此被嫉恨,連忙支開她道:“你去喊禦醫進來。”等茯苓走了,才起身福禮道:“茯苓性子急,但沒什麽壞心眼,蕙寧替她給二殿下賠禮了。”又少不得解釋道:“我不得父母親養,年幼時時常生病,茯苓年長我幾歲,一直如姐如母般護着我,也因此養成了直爽潑辣的性子。說起來,我這照顧病人的手法,還是跟她學的呢。”
這話說得非常隐晦,但司徒钊亦是母妃早亡、父皇不喜,深知他們這些人雖然貴為皇親貴胄,說到底還是仰人鼻息,遇見見風使舵的宮女內侍,少不了吃一番苦頭,他幼時就沒少吃虧,頓時感同身受。于是深覺自己方才小人之心了,臉上青一陣白一陣,躬身作揖道:“是钊魯莽了。勾起蘇姑娘的傷心事,實在抱歉,不如,钊請姑娘去熙春樓吃一頓吧,權當賠禮。”
兩人均想起在熙春樓相遇的情形,相視一笑,蘇蕙寧搶先道:“我要水盆羊肉、帶把肘子、葫蘆雞、奶湯鍋子魚。”
“看來,禦膳房的手藝比不上熙春樓呀。”低沉雄渾的聲音傳來,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只黑色六合靴,緊接着是一襲黃绫袍,來者正是當今聖上司徒佑。
“聖上!”
“父皇!”
蘇蕙寧和司徒铮連忙行禮,再擡頭時,發現司徒佑身後還跟着司徒铮、陸豐、胡思年三人。
“你們不是要請禦醫嘛,朕替你們傳來了。”司徒佑臉色陰沉,聲線不喜不怒。
太醫令孟春霖從角落裏擠出,微微低着頭不說話。
茯苓在院子裏沖屋裏擠眉弄眼,顯然她一出去就撞見了司徒佑等人,但是被噤聲,來不及通傳。
想到剛才的交談悉數落盡司徒佑耳朵裏,兩人均一陣後怕。再一想,好像也沒說什麽特別的,索性以不變應萬變,拿出十二分恭敬的姿态聽令。
氣壓低到吓人,司徒佑不緩不慢開口,“孟愛卿,你在等什麽?”
孟春霖一溜小跑到床前,先觀面色,再驗傷口,最後診脈,認認真真、仔仔細細診斷一番後,才謹慎道:“大殿下吉人天相,必會轉危為安。”
司徒佑親自試了司徒鈞的額溫,盯着他被左一圈右一圈纏成粽子狀的胸膛沉默半晌,才吩咐孟春霖:“好好守着大殿下!”
目光從司徒钊、蘇蕙寧、司徒铮、陸豐、胡思年身上一一掃過,“你們跟朕過來!”
大皇子府的正堂占地廣闊,卻布置得十分素雅。司徒佑端居正座,沉聲道:“都坐吧。”
陸豐挑了左側第一個座位,率先穩穩當當坐下。
司徒钊明顯感受到氣氛不對,雖然不明所以,但隐約覺得和自己有關,遂乖覺道:“兒臣還是站着吧。”
蘇蕙寧亦是乖覺地站着。
司徒铮本來半邊屁股已經貼到椅子上了,見司徒钊、蘇蕙寧都站着未動,又直起身來,站到司徒钊旁邊。
胡思年被莫名其妙地喊過來,完全不明就裏,更加乖覺地站在幾人身後,心中默念:“看不見我,看不見我。”
司徒佑掃視一圈,問道:“李雲山呢?”
司徒铮連忙恭敬回道:“李府尹在調查寶月館,已經派人去傳了,許是被什麽事耽誤了。”
司徒佑微微颔首,把胡思年喊出隊伍:“胡愛卿,朕記得你曾彈劾司徒钊和寶月館的胡姬厮混?”
司徒钊心中一驚:父皇素來按齒序喊兄弟幾人,只有極其憤怒的時候才會連名帶姓一起喊,就算他不讨喜,也沒被這樣喊過幾回。他在腦海裏迅速過了一遍回京以後發生的事——好像沒犯什麽錯誤呀?就是和蘇姑娘聊幾句天,不至于翻舊賬吧?
他心中直呼冤枉,又暗自慶幸這次回來還沒來得及去寶月館,搶着回道:“回父皇,兒臣是去寶月館吃飯,并沒有與胡姬厮混。且自從胡禦史教導兒臣後,兒臣就再也不去了。”
蘇蕙寧偷偷瞥一眼身邊的司徒钊,隐約覺察出不對來:刺客是寶月館的賞金獵人,司徒钊曾被彈劾與寶月館的胡姬厮混,這不是懷疑是司徒钊買通刺客嘛?
果然,司徒佑冷冰冰地問:“這次回京之後沒去過?”
司徒钊此時也反應過來,斬釘截鐵道:“沒有!”他跪地辯解道:“兒臣雖然很少在京都,與幾位兄弟也甚少親近,但兒臣絕不會做戕害手足之事。兒臣此次回京,除了進宮和來探望大哥,其餘時間都在熙春樓——蘇姑娘可以作證!”
衆人的目光齊刷刷射向蘇蕙寧。她本不欲摻和這種皇室秘辛,但看着司徒钊求助的眼神,實在不忍拒絕,何況這也是事實,遂跪地篤定道:“确有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