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暗潮洶湧
暗潮洶湧
“聖上真偏心,需要人苦哈哈守皇陵時,就想到殿下,需要人護送蘇姑娘去皇陵時,就想到大殿下。誰不知道蘇姑娘……”
司徒钊一記眼刀過去,開陽漸漸息聲。
他依舊坐在熙春樓二樓雅座,一縷一縷撕着烤羊腿,吃得津津有味:“在皇陵待了一年還沒待夠啊?好不容易才回到長安城,是羊肉不好吃,還是美酒不好喝?要去你去,我可不去!”
嘴上這樣說着,眼前就浮現出那個陽光下明媚異常的姑娘。司徒钊搖搖頭,大概太久沒見過女人了吧。又補充一句:“我還要去看露肚皮的胡姬跳舞呢。”
開陽趕緊噤聲:“哎呦,二殿下,你可別提那些胡姬了!你忘了上回在寶月館,胡姬不要臉皮似的往上貼,躲都躲不掉,第二天就有言官彈劾你,說什麽悖德忘禮、有辱風化,你說說,這叫什麽事!”
“有這回事嗎?”司徒钊用濕帕子擦過手,喝了一大碗羊肉湯,才心滿意足道:“言官彈劾我的事多了,不差這一件兩件。”
他擡起頭,眯起眼睛凝視遠處,“何況,言官的屁股就一定是正的麽?”
順着他的目光看去,一個着青色圓領袍的人進了丞相府,開陽認出他來:“那不就是彈劾你的胡禦史麽!”
胡思年被一路引到大廳,陸豐早早在等候,見他進來,起身作揖道:“胡老弟不好請啊。”
胡思年側身避過,躬身作揖回禮:“不知丞相召見有何指教?”
語氣盡是客氣疏離。他出身白丁,科舉入仕,從校書郎一路做到禦史中丞,靠得是勤勉持重,靠得是公正嚴明,靠得是從不拉幫結派,亦不巴結逢迎。這一趟,他本不想來,但又不得不來,誰讓他生了個不争氣的兒子呢?
陸豐從衣袖裏掏出一張字據,沉聲道:“令郎的事妥了。那邊收了銀子,歡天喜地把人葬了,立字為證不再追究。”
胡思年懸着的心稍稍放下。
前兩日他才下早朝,就聽說兒子縱馬踢死了人,人家吵吵着要一大筆錢,不然就告到京兆府,一命抵一命。他為官清廉、兩袖清風,如何賠得起這一大筆錢?兒子性命攸關,他放下所有高傲和骨氣挨個求人,可是因為他為官數年從不徇私,官場上得罪人無數,大家都等着看他笑話,竟無一人肯借錢給他。危難之際,還是陸豐站出來,主動借錢給他。
如今白紙黑字,指印鮮紅,哪裏是字據,分明是讓兒子起死回生的令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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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思年伸手去接,字據卻被“唰”得一聲收回。
“胡老弟別急,”陸豐笑吟吟道:“愚兄最近也遇到點難處,還望老弟幫幫忙?”
胡思年的手愣在半空中,他早知道天上沒有白掉的餡餅,只是沒想到交換條件來得這麽快。他愣愣地看着字據,仿佛看着兒子的性命。如今兒子性命捏在人家手裏,他如何能端居高臺上,閑看衆生死?
陸豐也不着急,就一直等着,等到胡思年神色微動,知道這事成了,才緩緩開口:“說來也是家門不幸。小女盈雪的事情,想必老弟也有耳聞。原本以為打發她出家,等過兩年消停了,再接回來嫁出去,不曾想……”
他擦拭眼角,表現得萬分悲痛,“不曾想她居然死在了金仙寺,一屍兩命!寺裏的尼姑說,曾經看到大殿下去過……”
“大殿下?”同樣為人父母,胡思年剛剛經歷兒子的事情,一聽說陸盈雪出事,于心有戚戚焉。再聽說有人曾在金仙寺看見大皇子,震驚之餘更加憤怒:“你是說大殿下害了令嫒?”
“這話可不敢亂說!只是,聖上下個月要為蘇姑娘賜婚,小女好巧不巧在這個時候懷了身孕,想來……”陸豐說着說着居然恸哭起來:“小女糊塗啊!”
胡思年是個直性子,卻也不傻,總覺得哪裏不對,問到:“人命關天,丞相為何不報官?或者直接禀明聖上?”
陸豐解釋道:“一來,我沒有确鑿證據,無證彈劾不合規矩;二來,他畢竟是嫡長子,又是議儲這麽敏感的時候,我上書彈劾,聖上難免多心。只怕到時候,我有理也變無理了!”
他見胡思年神色觸動,趁熱打鐵道:“但胡老弟你不一樣,你是禦史中丞,是言官,完全可以聞風奏事!”
胡思年為人剛正,不懼權威,且剛剛經歷過兒子的事情,感同身受,當即應承下來,把陸豐感動得涕泗橫流:“小女一身冤屈,全部仰仗老弟了。”
胡思年的身影漸漸消失,直到徹底不見,陸耀之才緩緩走出來:“爹,有必要花這麽大代價拉攏胡思年嘛?”
陸豐早已恢複平日的氣定神閑,極為自信道:“胡思年這個人,出了名的腦子一根筋,二十年如一日兢兢業業,從不攀附權貴,更別說結黨營私。我們狀告司徒鈞為了太子之位不惜害戕害盈雪性命,聖上能翻來覆去掂量三個回合,揣測他寶貝兒子是不是被栽贓陷害了。但是胡思年不一樣,他上書彈劾,聖上一定不會多想。”
陸耀之點點頭,神色頗有些黯淡:“可是大姐,畢竟是也你的女兒,你怎麽舍得……”
“收起你的婦人之仁!”陸豐不待他說完,就疾聲喝止:“你給我記着,我們陸家的子女,既然享受了陸家帶來的榮耀,就要做好随時為陸家犧牲的準備!”
他見陸耀之面色頹喪,又語氣緩和道:“我不是沒給過你大姐機會,可她偏偏要和司徒鈞在一起。司徒鈞是什麽人?聖上的嫡長子!她要上趕着去做側妃麽?居然還鬧出未婚先孕的醜聞,我能容她,天家又豈能容她?何況還有虎視眈眈的三皇子。左右她是活不成了,我們陸家養育她一場,就當她為陸家盡孝了吧。”
陸耀之面露不忍:“這些年,大殿下甘願做我們口中的癡傻兒,就是為了避開太子之位,能夠和大姐一生一世一雙人。今天你不也答應他了麽,等立儲的事情一結束,就把大姐嫁給他。”
陸豐眯起眼睛,目露寒光:“太子之位,是他想避開就能避開的麽?你太低估嫡、長兩個字的分量!縱使這些年,我們把他編排成癡傻兒,到頭來又如何,陪蘇姑娘去皇陵的還是他!只要他還活着,沒有污點,其他皇子就越不過他去。”
陸耀之低聲嘀咕:“那你還讓三妹給四殿下繡荷包?”
“一個荷包而已。”陸豐冷聲道:“你妹妹比盈雪聰明,知道什麽時候該做什麽事。”
陸耀之不解:“這些年,你不是一心一意幫着四殿下?”
陸豐一副看傻子的表情,循循誘導:“大殿下和四殿下,哪一個不是我外甥,我為何放着長子不幫,幫幼子?”
他見陸耀之依舊迷惑,和藹道:“是時候給你找個媳婦了,早點為我陸家開支撒葉。外甥哪有兒子親?外孫哪有孫子近?”
陸耀之看着夕陽下的丞相府,明明在霞光映襯下紅燦燦的,卻不知為何給人周身寒涼之意。他的目光仿佛穿透層層牆壁,看到了威嚴的朱紅色大門不斷開合,就像一張傾盆大口不斷吞噬獵物。
胡思年從丞相府出來時,司徒钊剛好把熙春樓的招牌菜全部嘗一遍,看見他被門檻拌了一下,險些摔倒,蹙眉疑道:“胡禦史不是一向康健穩重,今天怎麽這般慌張?”
開陽一邊幫忙斟酒,一邊道:“該!誰讓他沒事亂嚼舌頭,合該他栽跟頭!”
“你呀!”司徒钊和開陽是一同長大,既是主仆,又像兄弟,平日裏多縱着他,此時也不忍苛責:“你真是天生一張不饒人的嘴。”
司徒钊拿起酒杯一飲而盡,咂咂嘴道:“咱們有好戲看了。”
開陽也不倒酒了,低聲嘟囔:“殿下怎麽天天淨想着看好戲。聖上就要為蘇姑娘指婚了,殿下怎麽一點也不着急……哎,殿下,你幹嘛去,等等我。”
司徒钊的聲音從酒樓之外傳來:“有戲看還不好?人生三大喜事,吃飽、喝足、看樂子,要不活着多沒意思?”
開陽匆匆結賬,小跑兩步跟上,“殿下,你這是要去哪兒?”
司徒钊摟着開陽肩膀道:“今兒哥哥開心,帶你去看胡姬跳舞。”
開陽忙推開司徒钊的手臂:“殿下,那幫言官眼巴巴盯着你的錯處呢,你怎麽能上趕着給他們遞刀子?”
“怕什麽?”司徒钊大步流星:“他們忙着做大事呢,顧不上咱們。”
臨近暮色的長安城熙熙攘攘,叫賣聲、嬉笑聲交織,胭脂香、酒香混雜,傳遞着這座大都市的繁華和煙火氣。川流不息的人群中走來一位姑娘,雲髻鳳釵,緋色華服,步履婀娜,環佩叮當,司徒钊突然腳下一滞。
開陽見他沒有跟上,回過頭問:“殿下,你怎麽不走了?”
姑娘步履輕快,一路進了熙春樓,司徒钊的目光也一路跟進了熙春樓。
“殿下,你怎麽往回走呀,咱不去看胡姬跳舞了?”
司徒钊腳下生風,神色淡然,“看什麽胡姬跳舞,那幫言官眼巴巴盯着我的錯處呢,怎麽能上趕着給他們遞刀子?”
開陽撓撓頭,自家殿下這是咋了。但誰讓人家是主子呢,只得返身跟上,離得近了,才聽見司徒钊低語:“胡姬哪有她好看?”
開陽順着他的目光看去,緋色華服的年輕姑娘走進熙春樓,步履輕快,不是蘇蕙寧又是哪個?
開陽幾乎欣喜地蹦起來:“殿下,您終于鐵樹開花、朽木開竅了?知道和蘇姑娘套近乎了?您要是早兩年開竅,說不定咱就不用今天巡山、明天巡河了!”
司徒钊拉着開陽疾走兩步,“多走路,少說話。”
堂中的蘇蕙寧連喝兩碗羊湯,方才心滿意足道:“還是現煮的羊湯更鮮美,下回我想喝了直接來熙春樓,省得被貴妃娘娘攪局。”
司徒钊走過去,迎上蘇蕙寧疑惑的眼神,聽到她溫婉的聲音:“郎君找誰?”
司徒钊語氣裏是壓抑着的欣喜:“你。”
“我?”蘇蕙寧沒有尋常小女孩的倉皇失措,有的只是迷茫不解:“你知道我是誰麽?”
“蘇蕙寧。”司徒钊解釋:“下午去觐見父皇,聽到內侍喊你蘇姑娘。”
蘇蕙寧猛然想起,離開太極宮時,确實有一位男子等着觐見,只是不曾想居然是位皇子。四位皇子中,自己唯一不認識的,便是二皇子,想來就是這位了。思及此,蘇蕙寧起身施禮:“見過二殿下。”
又想到,才被懷疑去皇陵是為了見他,結果又在這兒碰到,真是冤家路窄,言語裏難免有些不悅:“不知二殿下有何指教?”
“我可沒跟蹤你啊,這純屬巧合!”司徒钊唯恐蘇蕙寧把他當成跟蹤女眷的登徒子,趕緊解釋道:“我與蘇姑娘一樣,對熙春樓的羊肉情有獨鐘。不僅蒸羊肉,還有葫蘆雞、蒸盆子、羊皮花絲、帶把肘子、奶湯鍋子魚……”
蘇蕙寧笑起來:“這倒是英雄所見略同。”
司徒钊只覺得,已經很久沒見過這麽明媚的笑容了,也跟着笑起來:“聽聞蘇姑娘要去皇陵祭拜義慶王,我曾守陵一年,熟悉情況,若有能幫得上忙的地方,蘇姑娘盡管開口。”說完又不無遺憾道:“可惜我回來早了,不然還能陪姑娘一程。”
開陽聽了直嘟囔:“皇陵可沒有羊肉、沒有美酒,是誰說不去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