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第40章
冬日的初晨,湧入鼻腔的氣息充斥滿冷冽的寒意。
北境別苑的青瓦重檐正随日出,一寸寸被金輝所點亮。
下方院落中有三人鼎立相對,有的雙手撐腰站着,有的雙臂抱膝蹲在地上,右手食指在下巴處輕輕摩挲,若有所思。
還有的則付諸實踐,将手中的磚塊反複搭成不同的角度,試圖找出一副最完美的構建。
“你剛說……你想要個什麽樣的烤爐?”蕭讓塵修長而筋骨分明的手,輕輕按在剛搭建好的三層磚堆上,側過臉對身旁的宋辭詢問道:“像市集上的那種,不行嗎?”
宋辭知道蕭讓塵說的是哪種烤爐。
她來這個朝代好一陣子了,每日出入東街,對這裏固有的種類也有了一定的了解。
西丘的烹調方式裏雖沒有“炒”,但在其餘蒸煮炙烤的分支下面,還是十分繁複考究的。
細說烘烤,光是烤爐就分土制石制和鐵制,市面上常見的食物有熏鴨烤雞烤羊或是烤餅。
宋辭嘗過幾次,無法評判出絕對的好吃或難吃,只覺得其中的煙熏味極重。
這種煙熏味對食物而言有利也有弊。
像是烤鴨烤羊等肉類,煙熏氣能賦予它們獨特的魅力。若選用上等的果木,與肉質的油膩中和增香,彼此相得益彰。
可換成糕餅類甜食,那股子灰味就顯得有點破壞美感了,煙熏火燎的,十分突兀,半分也不香甜。
宋辭今日也是突發奇想,由薯條聯想到了漢堡,所以心血來潮的要搭一個小烤爐。
曾經在現代時,她有一個非常可愛又好用的奶黃色電烤箱。無論是餅幹糕點還是雞翅肉串,在調味料放得充足的情況下,無需煙熏氣的加持,也能烤制出色香味俱佳的小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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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到了這,她知道用電烤箱的日子一去不複返了。
首先術業有專攻,她對電烤箱的運作原理掌握的不夠細致缜密。其次就算她了解工藝、甚至會做,想來這個朝代也找不到需要的材料。
最關鍵的一點還是……沒有電。
所以最後只能選擇放棄,改一種思路,看能否搭建出一座新式的烤爐。
“我想要爐火不直接熏烤食物的,最好有個隔層,上面是食材下面是火。”宋辭盡其所能的向蕭讓塵描述着:“哦對了,煙要少!哪怕做不到無煙,至少別在食物上串出煙味。”
“是不是有點太苛刻了?做不到的吧?”
喬攤開手,搖搖頭:“去請專業的工匠,沒準能做出七八分像……光憑我們,最後!你将得到一個煙囪!”
“我想也是。”宋辭失落地垂下眼眸,一對原本靈動潋滟,光暈流轉的大眼睛,頓時失去了神采,小嘴兒也不自主的因沮喪,細微的撅了起來。
蕭讓塵不忍看她這般,低聲安慰道:“先別灰心,且讓我試一試。”
“不過,也不必對我抱有太大的期望。”
他性子不喜誇大,懂得給自己留退路,沒有将話說的太滿。
宋辭卻真一半假一半的當了真。
依她所想,這位蕭公子哪怕再身份不明,但能和恒寧侯家的公子為伍,還頗受尊敬,八成也是京中某個貴族的後人。
而養尊處優的少爺們能做些什麽活計?又會做什麽活計呢?
除了詩詞騎射,剩下便是攀比玩樂,反正對民間疾苦肯定一竅不通就是了。
于是他敢謙辭,她就敢深信,确實沒對他抱有任何希望。
“底層的爐壁砌四到五塊磚就行了,不必太高,我們看着來。”
宋辭敷衍:“恩恩,好好。”
“這個高度差不多了,能容下你放柴火。”蕭讓塵的長睫随着眨眼,輕柔自若地上下擺動,顯得專注又認真:“你不是想要食物和柴火分開嗎?那在上面就還需要加一道隔斷。”
“隔斷不能太厚,會阻熱,同樣也不能太薄。這樣,我去找一找,看府中有無結實耐燒的石板。”
宋辭依舊在言語上附和他,實則心裏沒什麽底:“哦哦,是這樣嘛……”
“我同墨風去庫房找石板,息竹,你挖點土,和一些泥。”
她聽了立馬站起來,自告奮勇:“我來我來!和泥交給我!”
蕭讓塵似是有點詫異,怔住片刻,告訴她:“你盡管提要求就好,不用親自動手。”
“不行啊!”她略感慚愧:“今日這些都是我鬧出來的,多少也得出點力。”
“和泥輕松!和泥沒有什麽難度!讓我做吧!”
見她堅持,眼中竟還有幾絲躍躍欲試的喜色,蕭讓塵不好繼續反駁,無奈嘆了口氣:“既然你情願,那我也不攔你。記得不要将泥攪的太稠,太稀也不行,後面是要用它堵在磚塊縫隙上的,要挂得住才好。”
宋辭連連點頭,直到此刻才對搭爐子一事展現出後知後覺的熱情:“我明白!我會好好和的!”
喬見縫插針,拆她的臺:“如果沒和好呢?”
“哎呀!簡單啦!”她俏皮地聳聳肩:“幹了加水,稀了加土,總有和的正好的時候!”
喬摸了摸自己大胡子:“噢!慫!但願你最後不要蓋出一間房子!”
兩人一個插科打诨揶揄對方,一個不依不饒賭氣,看得蕭讓塵忍俊不禁。
饒是生性冷淡的人,也被這股氛圍催得如冬日的暖陽,在寒中散發着溫熱。
他矮下面子,低聲囑咐她:“讓下邊的人去取雙油膀靴,別髒了腳。”
沒及宋辭反應,他轉過頭徑直離去,空留下她在原地驚奇、怔忡……
到底是他身旁的人懂眼色,沒等宋辭先開口,息竹便提着兩雙油膀靴笑盈盈走來:“宋姑娘請将這油靴穿在外側,免得髒了鞋襪,不好清理。”
她接過,疑惑的順嘴一問:“為何拿兩雙啊?”
“這雙是我的。”少年依舊笑得綿軟和善:“兩人一起出力,活計會做的快些。”
宋辭想想也有道理,所以沒有假客套的推脫。
于是接下來的一炷香時間裏,她與息竹和喬三人,一個挖土兌水,兩個踩踏着将其攪和均勻……嬉嬉鬧鬧說說笑笑,場面極盡暢意歡欣。
那邊,蕭讓塵帶着墨風從庫房歸來,後者肩上還扛了兩塊薄厚相宜的石板,遠遠看見這一幕……
彼時陽光剛好斜斜從屋後鑽了出來,毫不吝啬的将光芒籠罩在幾人身上。
意氣風發的少年,熱情起舞的大胡子,青春洋溢的少女,言笑晏晏,歡聲笑語,穿着油靴踩着泥巴。
場上氛圍一派和樂。
蕭讓塵停留在原地,久久沒有前行,亦沒有說話,生怕破壞掉這副絕美的畫面。
墨風走着走着,見主子突然止住腳步,他自不敢造次,也扛着石板候在後方。
他年紀同息竹辰雲相仿,但性子卻随了蕭讓塵,十足的不茍言笑,冷若冰霜。
扛石板他任勞任怨,即便等在原地也沒有任何異言,穩若玄鐵,堅如磐石。
只是……
男子面不改色的面龐,正随着主子表情的變化而變化,一點點從泰然,變得震驚。
因為他看到!一向不喜怒于色的主子,居然!笑了!?
哪怕是他,都得擡起頭看看,生怕轉眼天上就下起了紅雨……
而後,蕭讓塵在旁停駐幾個吐息間,終于想起了正事,帶着墨風回到人群中,繼續給她搭造烤爐。
當石板一搭在底層的磚塊上,繼石板後又堆起第二層,宋辭當即眼睛一亮,感慨了一聲:“哇!”
且不管這爐子好不好用,至少在她看來,現在已經很有那個意思了。
衆所周知現代的電烤箱加熱并烤熟食物,靠的是導熱管及風扇間相互的作用,在內部封閉空間形成增溫。
眼前的爐子看起來雖簡單,但深究起來,原理是一樣的。
下面生火加熱上方,上面空間封閉起來,也能起到同樣的作用。
她不得不承認,蕭讓塵确實聰明。
以他個古代人的思維,宋辭無法跟他講的很直白,更不奢求他能理解電烤箱的原理。
她只是跟他強調了自己的要求:無煙或少煙、不要明火直接炙烤食物、溫度要足夠高……其餘還有些雜七雜八的小提議。
蕭讓塵聽了,直接動手做,半點犯錯的機會都沒有,第一次就能做得像模像樣,倒真的令宋辭有些刮目相看了。
“好了,差不多了,拿過來吧。”蕭讓塵砌完爐壁,對宋辭輕勾了勾手。
她趕緊麻利地從泥巴上下來,同息竹一起将泥鏟進盆子裏,給他端過去。
由于府裏鮮少做這樣的工,缺少泥瓦匠的用具,蕭讓塵一連換了好幾個都不怎麽稱心,索性直接上手。
宋辭蹲在他身旁,雙手托腮拄在膝蓋上,望着他。
尋常人砌磚和泥,早就顯得邋遢又市井。
可他卻偏不。
一襲藏藍色衣袍裹着精壯的身軀,左肩上有銀線繡的細葉竹,堪堪蜿蜒到半片後背與前胸處,繡工精巧,針腳細密平整,為他的身形與氣度增色添彩。
往下看,袖口被他挽到手肘下方,露出兩側膚色自然、肌肉線條流暢的小臂。那條件更為優越勾人的修長雙手,被泥巴半包裹。曾幾時高不可攀身處雲端的神仙,亦多了幾分塵世的不羁與灑脫。
他一絲不茍地将每一處磚縫糊嚴,完畢後再用工具刮的平整,井然有序。
宋辭歪頭,感慨道:“本以為京城來的貴公子只會享福,沒成想……這種微末的活居然也做的這樣好!”
蕭讓塵沒擡眼看她,很專注的彌好一個縫隙,口中自若的答道:“小時候要強,什麽都想自己學着做。長大後,因某些形勢所迫,日子過得清苦,哪怕不想,也不得不去做。”
“這些只是小事,不足為奇,我會做的還有很多,以後慢慢你就知道了。”
一旁站着的息竹墨風相視一眼,一個張大了嘴巴,一個瞪圓了雙眼。
他們主子,最讨厭的便是談論過去!
現在居然毫無顧忌的,極其順滑自然的脫口而出了?并且!還跟一個女子談什麽“以後”?
救命啊!見鬼了吧?
不過宋辭并不知曉這些,聽蕭讓塵這麽說,誤理解為他的家世不好,再或者家道中落,後幸得恒寧侯府相助,這才慢慢歸于正軌……
一時間她慚愧于提及他的傷心處,又有些心疼。
她也将袖子向上挽了挽,一對玉白細嫩的小手胡亂抓了一把泥,朝着沒彌縫的地方糊了過去:“那個,我來幫你吧。”
蕭讓塵細不可查的停了一下手中動作,無言向着她的方向偏了幾分視線,但沒直接看她,笑了笑,并沒反對。
“哎!其實說實話,我真的沒想到你這麽有本事!我還以為這爐子鐵定搭不成呢!”
“我開始做足了打算,覺得最好最好的結果,無非是搭出一個跟東街烤餅攤販一樣的爐子。”
“嗯……”她扭捏了一下,才繼續說道:“謝謝你啊!”
蕭讓塵已有的微弱笑意,此刻更盛,饒有興致回她:“那你準備怎麽答謝我?”
“啊?”
要謝禮?這宋辭倒是沒想過,還以為“謝謝你”只是一句客套話,換來的大多數是一句“無妨”,或“沒關系”。
結果他竟追問要怎麽答謝他?
宋辭一時有點摸不着邊際:“給什麽謝禮呢?你又不缺什麽……不對,問題是我有什麽呢?”
蕭讓塵忽然輕笑出聲。
與她談話,看她局促慌亂,就像是一只有着水汪汪大眼睛的小鹿,迷糊糊地一頭撞在他心上。
想必再用冷漠封存的心,也是要比撞出裂痕的……
只聞他低沉悅耳的嗓音,用僅身側才能捕捉到的聲音,對她說道:“那麽,就為我烹制一道特殊的菜式吧。”
“只屬于我一個人的那種。”
“!!”宋辭心間猛地一顫動,掌上的力道也随之失去了控制,握着一層滑膩膩的泥巴,哧溜一下,脫手飛到了另一邊。
兩個人的手就那樣毫無防備的,疊在了一起。
說坦誠,是心與心的更進一步。說不坦誠,中間還相隔一層不識趣的泥巴。
她在脫手的那一瞬,動作來不及反應,心下一驚暗叫不好。
尴尬地擡眼望去……
那端,直直對上一對狐貍眼眸。
一切都一樣,卻也不一樣。
這次,他是笑着的。
顯而易見的那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