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第39章
宋辭心下一驚,不自主地向後方淺淺倒退兩步。
她想喚人,奈何那樣簡單的幾個字符卻哽在喉頭,始終沒有勇氣脫口而出。
蕭讓塵也沒為難她,給她披好氅衣後便保持禮貌的距離,背手擡頭看月亮。
院前落盡茂密的桦樹高大蕭索,枯枝芽上頂着道弦月,腰背彎彎,兩端尖尖,瑩黃透澈,斜斜挂在天際上。
夜風拂動,枝木搖擺,樹影對月影,為這本就凜冽的冬夜平添幾分寂寥的意味。
宋辭在廊下望他的側臉,下颚線硬朗,輪廓分明,飛挑的狐貍眼眸,高挺流暢的鼻梁弧度……
良久,她終于強迫自己将視線從他臉上剝離,同向天上望去。
從前常聽古人對酒邀月,談詩賦詞,字句間道遍人間離合悲歡……宋辭曾握着書本拘身明淨高閣,她挖空了腦袋都想不通為什麽古人能擁有那般才學,而後世卻再也參悟不透半分。
現如今站在這裏,歷經諸多繁冗,唯此一刻獨身清淨通透,思緒迸發之下,便會感慨頗多。
“唉!”想着想着,一聲細不可聞的嘆息淡淡彌漫開來。
蕭讓塵沒有回頭,口齒間輕開合,若仔細些聽,甚至能捕捉到唇舌相觸時發出的口腔音。
“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啊。”
宋辭起先還專心致志的側耳傾聽,可聽到一半,愈發覺得這“假賞月”,怎麽聽怎麽像“真嘲諷”。
原本宋辭便暗中生他的氣,現竟還敢直撞槍口!于是她不幹了,小眉頭一皺當即炸開,對着他就是一頓無理強辯:“我什麽時候向明月了?還有!怎麽就照溝渠了?你們外人懂什麽?”
“我對他好,一來是為了感激他在東街的出手相救,後又有聘我到他家別苑當主膳!感激就是感激!可別搞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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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麽我想對他好些,就一定得是愛慕呢?你們能不能少存些這樣的龌龊心思?”
“至于陸夫人,你不要以為我在對她獻媚示好!她與我無非是雇傭關系,我承蒙她的聘用才得以脫身章家設下的囹圄,所以費心竭力的給她做些好吃的!并不是為了陸公子!這點你搞搞清楚!”
她滔滔不絕的狡辯,不管怎麽理解都像是欲蓋彌彰,令蕭讓塵越聽越不對味。
眼前這月亮是一刻也看不下去了!
他幽幽轉過臉,驚詫發問,連尋常古井無波的語氣,都不由拔高了幾個度:“什麽?你愛慕陸行川??”
“我……”宋辭被氣得半死,滿滿吸了口氣,剛欲繼續解釋,結果只說出了一個字,便無奈松懈掉,宛若癟了氣的茄子。
合着在他眼裏:我是出于感激,所以才對他這麽好,并非愛慕陸行川。
到了他那,大道至簡,直接把中間環節去掉,變成了:我愛慕陸行川?
蕭讓塵牢牢盯着她,還在等她的解釋或回答。
“嗯?”見她這般,不禁疑惑的溢出一聲輕音,意為催促。
宋辭多少有點小倔脾氣在身上,當時就想咬咬牙,耍起無賴,反問他:我就是喜歡,怎麽啦?和你有什麽關系?你管得着嗎?
但想到西丘民風婉約,極為重視女眷清白,所以哪怕故意氣別人,她也不好太過魯莽彪悍。
思慮間隙,她的無言被他理解為默認,視線頓時黯淡下去,不知裏面是否摻雜着失落。
“那,他可知道?”
宋辭想了想,搖搖頭,鬓間小丫頭獨有的流蘇珠翠相互碰撞,叮當作響,猛地牽動起了心弦。
蕭讓塵察覺出自己似乎做了個表情,但又判斷不出那是什麽表情。
他想,大抵是苦笑吧。
“既喜歡……為何不告訴他呢?”
“你若矮不下面子,我可以幫你旁敲側擊的試探一下。”
蕭讓塵琢磨不清,自己是在什麽狀态下說出的這些話。
分明百般不願,分明存有私心,但他對天發誓,他為她着想的心思,誠懇真切。
只是……希望她如願是真的,怕她喜歡上陸行川也是真的。
所以問完,他十分忐忑的轉頭,靜候她的回答。
清寒的夜幕之下,光源遠遠投在兩人的身上,周遭不算太明亮,同樣也不算漆黑。朦胧模糊的勾勒着兩人的輪廓,為彼此相處間添了絲微妙的欲意。
聽他這麽問,宋辭感到非常的疑惑不解。
之前他不是還故意攔下息竹的嗎?怎麽今天又開始道貌岸然的裝好人了?
到底是他在裝模作樣?是良心發現?還是其中有什麽沒有解開的誤會?
宋辭也轉過頭……一高一矮的兩個人,碰巧四目相視。
這一次她沒有被他的美貌擊潰,而是選擇勇敢的探究,試圖從他的神情裏發現一點蹊跷。
他的眼眸,俊美妖冶而不失清寡,像一汪幽靜的深潭。
屏住呼吸一頭紮下,望見其最深處,盛着的是無與倫比的誠摯,還有一絲違和的緊張不安。
“你真的……想幫我去問?”
他心咯噔一聲沉下,卻還是強忍着那股失落,承諾她:“嗯,只要你想好了,自己是心悅誠服的傾慕于他,我自會用我的方法幫你打探出他的心意……放心,也會保全你的面子。”
此時的宋辭并不知曉他這股莫名的沮喪從何而來,她只是因線索的前後矛盾更加的納悶。
照兩人的關系,以及如今的情形,她又不好直接問他,最終只能深呼了口氣,無奈道:“算了,應該還沒到那種程度,還是別問了吧,我也不想知道答案。”
對于陸行川,好感她得承認,可愛慕卻不一定。
尤其本朝還是個對男女關系相對保守封建的朝代,雙方一旦跨越過避嫌,直白提出感情,結局除了遭拒便是成親,根本沒有戀愛和相處這種說法。
宋辭雖因搭救一事,對陸行川頗具青眼,用現代的話叫疊了層濾鏡,後又在濾鏡的光環下見識了他的爽朗豁達,逐漸産生好感……可若非要因這些去決定後半生的姻緣,那她是千百個不樂意的!
首先,有好感不代表就要與他成親,綁定一生。其次,在這個時代成了親的女子,絕大多數都會成為男子的附屬品。宋辭還沒想好要這麽快的抛棄事業,早早止步于後宅相夫教子……
再或者,如果生活在這個朝代,注定有一天要順應世俗,為了某人退身後院,洗手作羹湯……她還不敢篤定,那個人就一定是他陸行川。
她是個來自千年以後的人,新時代的女性早已不把“男子”、“愛情”等元素,當成人生必要的環節。
只能說,她依舊期待能有段和美甜蜜的感情,為人生錦上添花。可若沒有,倒也不必犧牲自我,去一昧強求。
所以面對蕭讓塵的所謂“好心幫忙”,她揣着半分好奇,想知道陸行川是否也如自己一般生出情素。
但這半分好奇到了理智的跟前,終究是無法壓過一頭,至少目前還不會。
因為在學會愛別人之前,她想先做回自己。
然而,她的理智通透都存于腦中。表面上的沉默猶豫,放在蕭讓塵眼裏便成了羞怯退縮。
他暗地裏松了口氣的同時,也為她感到可惜。
愛而不得,沒有勇氣宣之于口……這和他,本質上又有什麽分別呢?
“嘁。”他将頭轉回去,輕嗤她一聲,笑話道:“小慫包。”
這宋辭就不樂意了。
喬的漢話說的稀巴爛,叫她“慫”也就算了,怎麽到了他這還要被故意內涵?
她氣鼓鼓的:“你又挖苦我?”
“沒有啊。”蕭讓塵對待起她的态度,亦是很幼稚認真:“我從來都沒有挖苦過你,何來‘又’呢?”
她兩手叉上纖細的小腰:“剛才就什麽明月什麽溝渠的!現在還說我慫!幾次三番,怎麽不能用‘又’?”
“哦。”經這麽一點,他懂了,但沒做過的事他絲毫不肯承認:“那句話可不是在挖苦你。”
宋辭反問:“那你指的是什麽?”
蕭讓塵的肢體動作鮮有如此生動鮮活,細微聳聳肩膀:“我是想,原來那新菜式不是給我做的啊!虧我還等着呢,結果竟是要拿給你的陸公子吃的……”
語畢,冬夜的廊下空留他的委屈。
宋辭愣了半天,一對大眼睛撲閃撲閃眨了好幾下,才恍然明白過來。
“我”是蕭公子,明月是土豆餅,溝渠是陸行川……
真是好一個明月溝渠啊!
她忍俊不禁,撲哧一聲笑了出來,臉上明媚洋溢的光彩遠比夜空的皎月更加耀眼。
“抱歉抱歉,我不是存心曬你的,只是陸公子回來的太過趕巧。”
“這樣吧。”她靈光一閃,沖他揚揚眉:“我再給你做個新的?這次只屬于你一個人,其他誰都不會知道!”
“如何?”
小姑娘個頭只勉強及他胸口處,毛茸茸軟乎乎的,一張小臉兒在府中養的愈發白嫩細滑,襯上絕世容顏,簡直就是暗夜裏勾人三魂七魄的精靈。
他鬼使神差的答應,口中卻非要撐面子:“那我就,勉為其難答應好了。”
宋辭看透他的口嫌體直,擡手隔着衣料直接拉上他的小臂:“走!我們去膳房!提前做做準備。”
于是乎蕭讓塵,堂堂的平陽公大長公主後人,曾經的攝政王,現在的承王殿下……破天荒跟着一個小廚娘身後,來到了他這二十餘年都未涉及過的領域:膳房。
他高大的身影臨至竈臺前,局促的同時,又處處充滿好奇。
吹毛斷發的寶刀他見過,斬葉破風的利劍他也運用的純熟,唯獨後廚裏這把菜刀,他還是頭一次領教。
反觀宋辭,在他眼中時常迷迷糊糊,軟糯羞怯的丫頭,到了這方天地竟開始大展拳腳。
伶俐細致地刷洗食材,刮皮,切條,用清水沖洗後下鍋,用淡鹽水煮至片刻撈出。
蕭讓塵雖不知道每一個步驟的意義,但他就是沒由來的感到信服。
或許,這就是适宜的人做喜歡的事,所展現出來的魅力。
宋辭将薯條的前身處理好,同時也錄制完畢,瀝幹水分,用一塊潔淨的布包裹,結成口袋的形态,紮緊封口,用繩子吊起來栓到外面的橫梁上。
正常在現代時,半成品薯條都會被放在冷凍層裏存儲,随用随取。
可惜古代沒有冰箱,不過宋辭很快想到現下是寒冬,夜晚外面的溫度不比冰箱,但也能起到定性的效果。
她踮着腳跳了好幾下,怎麽都夠不到,最後還是蕭讓塵從身後一把接過,擡手系在了梁上。那高大的身形從後面逼近,給人一種強有力的籠罩感。
宋辭莫名覺得身上的氅衣,溫度滾燙,獨屬男子的氣息也愈發濃郁。
“好了。”他放下雙臂,狐貍眸不自知的散發誘欲,偏他還以為很自然,直直望向她:“還有什麽需要做的?”
她眼神避躲:“唔,沒,沒有……”
少女不經意的閃避無措,落入蕭讓塵眼裏,又是一副別樣的景色。
他還是第一次從女子身上,油然而生出“嬌憨可人”、“心向往之”這些感受。最重要的是她的可愛毫無做作,觸及人心裏的時候,剩下的便只有滿目歡喜。
蕭讓塵對宋辭對縱容與寵愛,在一瞬間達到了頂峰。不懂該如何表達愛意的木讷男子,竟沒頭沒腦的對着她,鄭重其事說了一句:“倘若有一天你篤定了對他的心思,我一定會竭盡所能幫你實現這個心願的。”
見宋辭大吃一驚的回過頭,臉上還帶着點莫名其妙,他又繼續補充道:“這個承諾,不管五年十年還是一輩子,永久有效。”
他倒是大義凜然,過足了瘾。夜色中只留下發懵的宋辭,瞥走視線,小聲嘟囔:“只是有點喜歡,我又沒說這輩子非他不嫁……”
“再說了,五年十年還好,說什麽一輩子?難道我七老八十的時候,還能找到你,讓給你去問陸公子願不願意娶我嗎?”
“這人看着倒是聰明的,實則還真是要長相有長相,要頭腦有長相……”
——
餘後兩人各自分別,回房就寝。
翌日,還沒等太陽熾金色的光華偏過屋脊,蕭讓塵便被外面的聲音吵醒。
他本就淺眠多夢,這一下子更是直接無法入睡,索性坐起了身。
房門外,隐約聽見好像是宋辭脆落的聲音。
蕭讓塵按按眉心,故作無可奈何的煩躁嘆氣。實則……那口是心非的喜悅,除了他自己能體會得出,其餘任何一人都沒有發覺他貧瘠的精神土壤中,竟恍然開出了朵嬌豔的花。
穿好衣袍做好洗漱,來到前院,宋辭正露胳膊挽袖子的壘磚,那滿頭大汗也不知是忙累出來的,還是搞不明白給急的。
喬亦插着腰站在一旁,不住的用手在上方比量:“慫,我覺得不太對,這裏應該……高一點。”
“你別覺得,還是讓我來覺得!我覺得應該矮一點!”
“高。”
“矮!!”
蕭讓塵走上前去,引得争辯的兩人不約而同回過頭,對他卷袖子的動作皆是充滿不解。
“蕭?你的衣服不好嗎?”
“你挽袖子幹嘛?”
蕭讓塵順理成章站在她身邊:“我來幫你。”
“怎麽?不需要嗎?”
宋辭、喬:“!!?”
“蕭!告訴我!哪裏不舒服?”
宋辭仰頭:“太陽是在東邊冒出來的吧?哎等等,這是東對吧?”
蕭讓塵半蹲下,簡單琢磨了一下眼前堆砌的物體,拿起一塊磚,擡眼對宋辭道:“先別告訴陸行川。”
“這次,總該輪到我扳回一城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