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第38章
陸行川經受了大半個月的舟車勞頓,現如今總算是将侯府大夫人迎進北境的府中。
他一進門就敞開嗓子四處喚人:“息竹?墨風?辰雲?”
“怎麽回事?為何沒人來迎接我呢?”
“川兒!”陸夫人低斥一句,本意雖為教他收斂,但語氣裏卻滿溢着寵溺與縱容:“你跟了殿下這麽久,怎的一點都沒學到人家的沉穩?還這麽毛毛躁躁的!”
陸行川聳聳肩,不以為意,也不知是心大,還是早已麻木。
他只是反過來跟她強調:“母親,來時跟你說過很多遍了,不要叫殿下,素日裏稱呼公子就好,你說你怎麽記不住呢!萬一不留神喊露餡了,那可是要惹麻煩的!”
“哼。”陸夫人從鼻腔裏溢出一聲極輕的冷哼,慢條斯理将眼神一瞥,盡顯上位者的忝高自傲:“真沒見過脾氣這麽古怪的,分明生于雲端,卻偏要自己往灰土底下鑽,這又是何必呢?”
陸行川眉頭緊皺:“娘,你不懂……”
“官場風雲詭谲,有時适當藏匿身份,對自身之後好處沒有壞處,這又不像你們後院的婦人,整日慣以父以夫以子官居幾品來攀比!”
陸夫人看着陸行川,故作臉色剜了一眼,看似嗔怪,實則寵溺。
畢竟恒寧侯家這位嫡子,乃是夫婦二人苦心期盼多年才得來。平日侯爺夫人對其疼愛得緊,凡事只要他說,二人就一定會盡可能的百依百順。
只是陸夫人口頭上不饒人,仍想逞一逞做母親的威嚴,假辯道:“我怎麽不懂了?依我看啊,把身份亮出來那才安全呢!沒人敢來欺負!反倒是藏着掖着的,若叫別人小瞧了去,難保不會蹬鼻子上臉!”
母子二人你一言我一語,還沒等話音徹底落下,一道清麗不失嬌豔的倩影翩然而至……
陸行川定睛看清來者,不禁眼前一亮:“宋姑娘?你怎麽會在這裏?”
“啊!對了!”他後知後覺猛拍了下腦門:“一定是息竹告訴你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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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臨走前就猜到你可能還會遇到麻煩,果不其然!”
“這次又是誰欺負你了?該不會還是那無良的章公子吧?”
“我們殿……啊呸……蕭公子替你解決了沒有?還需不需要我出手?”
陸行川一連串的問題把宋辭問的頭大,她足足反應了半天,才皺起眉頭疑惑道:“陸公子你……在說什麽?我為什麽聽不懂呢?”
“嗯?”他也隐約察覺到不對勁,兩人面面相觑:“什麽我在說什麽?”
“我的意思是。”最後還是他腦筋快,将邏輯從頭到尾重新捋了一遍:“我早在回京之前便料想到,章家必定不會肯輕易善罷甘休。以防你再次被為難,走投無路,我寫好了別苑的位置,叫息竹為你送去,以備不時之需。”
“我雖不在這裏了,但蕭公子尚還在,他得知後也會出手相助,絕不會袖手旁觀。”
說着,他略顯得猶豫,抻長語句:“難道……你不是因為這個而來嗎?”
宋辭自以為暗中戳破了某人的狹隘,面色浮上幾絲不悅,強咬着牙吐出:“不是,你說的這些事,我一概沒有聽說。”
沒有人給她送去位置,更沒人告知她……陸行川臨走前對她是有所庇護的,全然不似自己聯想的那般無情。
那究竟是誰将這份情誼從中扣下了呢?總不能是息竹自己忘了吧?
她雖沒有生在封建時代,但有關底下人根深蒂固的奴役思想,她還是了然的。做奴才的,就算把自己腦袋丢了,也絕不敢将主子的差遣丢到腦後。
思來想去,能有機會得知,并有權利攔下的,只有一個人選——
是那位看似同樣好心,搭救她出苦海的蕭公子。
時至如今,宋辭竟參不透這人到底是好還是壞。
說他壞,征地風波是人家切切實實的有恩于自己。
說他好,他又自作主張斬斷了她對陸行川的最後一絲念想。
還是說……這次他幫她的忙,本身就是出于陸行川的意思?
虧得她對他的印象還在慢慢變好,現在想來,自己真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傻子!
宋辭怔在原地,原本一張因喜悅而紅潤的小臉,此刻也變得晦暗無光,像吞了蒼蠅一樣難受。
陸行川沒有過多去揣摩她的神情,反倒是被她手上端着的土豆餅吸引過興致。
他看了看,又聞了聞:“咦?這是什麽?看起來很好吃的樣子,我能嘗嘗嗎?”
宋辭沒做出反應,他且當她是默認,毫不客氣地徑直抓起一片放入口中,甚至連手幹不幹淨都顧不上,身上全然沒有貴家公子的扭捏驕矜。
說不講究,沒洗手這一遭屬實不太講究。但說講究呢,他又指哪打哪,只拿自己的那一片,沒有到處亂摸。
他皓齒在唇下不着痕跡的開合,咀嚼着那塊土豆餅,細細品味。
吃着吃着,竟緩緩閉起雙眼,沉醉其中。
分明不是什麽絕頂的珍馐,沒用豐富的食材,更沒做考究如畫的擺盤。
可那外酥裏糯的口感,獨特的香氣,偏是讓人無休無止的沉淪、上瘾……
“這是什麽菜式?味道好生獨特,我之前從未嘗過!”一塊下肚後,陸行川睜開眼睛意猶未盡的詢問。
還沒等宋辭想好怎麽作答,一旁的陸夫人搶先清了清嗓子,打斷了兩人的對話。
保養得當的中年婦人氣度端肅威儀,面對起自家寶貝兒子,語氣摻進幾絲柔和:“川兒,不許這樣沒規沒矩,叫外人看去像什麽樣子!你可是未來的侯爺,無論何時何地,你都莫要忘了自己的身份才好!”
陸行川漫不經心輕應了一聲,對她說的似乎并沒有什麽興趣。
陸夫人教育完自家兒子,又重新挑起眸,從上到下打量宋辭一眼。
自幼生于名門氏族的貴女,後又與世家侯府許了婚配,可以說是上流圈子中一等一的人精。
她單是一搭眼,由宋辭的穿戴及氣度判斷,便已心知一二。于是臉上對自家兒子發自內心寵溺的笑意,換到了這邊,當即僵冷了幾分。
但好歹是能顧全大體的人物,就算輕蔑不滿,依舊能裝出幾絲親善和順,微笑道:“這位姑娘……是什麽來頭啊?為何見到本夫人連個禮都不問,無動于衷呢?”
“難不成,是需要本夫人請安的身份?”
陸行川再怎麽也是在侯府長大的,當然聽得出話中的另一層意味。為護着宋辭,回頭提醒自己的母親道:“娘!人家宋姑娘是客人!”
“哦?”陸夫人聽到自家兒子替她維護辯解,心中警鐘愈敲愈盛,保養得當無甚細紋的眼眸輕擡,态度也不似方才那般和緩:“誰的客人?”
陸行川無奈:“是公子的客人。”
聽聞這女孩子與自家兒子洗脫了關系,或許也是因着蕭讓塵的那層關系,她沒有對宋辭繼續刻薄,但口氣絕稱不上是和藹:“不管是誰的賓客,即是姑娘,尊重長輩的禮節總該有。見到長輩連個安都不肯問,也不知家中是怎樣教的。”
一番劈頭蓋臉的冷刀子,激的宋辭愣在原地。
她忘了古代最是注重禮節,尤其在頂層的權貴圈子當中,那更是視同性命般的存在。
宋辭承認這是她的過失,但這也不能完全怪她,畢竟在現代,過年過節不靠父母挨個介紹,遇到親戚她都不知道該如何打招呼。
現在冷不防讓她融入到三叩九拜的封建社會,哪怕已經盡可能的眼觀六路,但終究無法做的面面俱到。
好在她反應很快,在原地沒有愣神多久,馬上試圖補救。
庶民給身有诰命的人請安,要跪地叩拜,禮數做全。
宋辭循着腦中的記憶問禮請安,并真誠的為此前事表示感謝:“今日見到夫人沒有第一時間行禮問安,事宋辭的錯。若不是夫人,想來我也沒有這入府主膳的機遇,夫人擡舉,宋辭感激不盡,在這裏道謝合着賠罪,還請您擔待饒恕。”
未成想陸夫人根本不在意她的言行,雖沒繼續責罵她,卻也沒赦她平身,邁開步子裙裾流轉,身影随着一陣香風飄遠,不鹹不淡的飄出一句:“謝我做什麽?你入府主膳,與我毫不相幹。”
聽到人愈漸走遠,陸行川因避嫌,不好上前扶她,只能躬下身子在她頭頂道了句:“快起來吧宋姑娘,我娘就這樣,她說什麽你不必放在心上!”
說完,便急吼吼地一溜小跑追在陸夫人身後。
他約摸着母親要去見蕭讓塵,連忙不放心的跟了過去,以防她會講錯話觸及逆鱗。
跪在原地的宋辭久久才擡起上半身,轉回後面歪頭看着陸夫人的背影,對那句話百思不得其解。
之前瓊姑姑到家裏尋她,替她解圍,運用的緣由分明和陸夫人有關,為什麽她今日又突然這樣說呢?
又或者……請她來主膳的決定是那位蕭公子做下的,其實陸夫人壓根不知情?
可是那位蕭公子在府中又扮演着什麽角色呢?看樣子他們也不像親戚,為何能做得了侯府的主?
他……究竟是什麽人?又為什麽要繞這麽大彎子來幫她呢?
——
有關身份的問題,後續并沒與困擾宋辭多久。
她是個務實肯幹的人,認為既然已經來到這“恒寧侯府的別苑”,當了膳房的主膳,那麽她就要盡職盡責,做好自己的分內事,少想那些主子們才能決定的事情。
等什麽時候真被遣走,那時再用閑暇時光推磨其中緣由也不遲。
傍晚,入了冬後天色暗的一日比一日早。
府中逐次燃起燈燭,将事物映照的暖黃明亮。
宋辭在膳房,開始忙活府內主子們的晚飯。
原本陸行川和陸夫人不在,她每日只負責蕭讓塵一人的晚飯。偶爾他會冷冰冰地喊住她,邀請她與自己共同進餐。
府中的食材寬裕富足,能供她大展身手,但再好吃的食物,有他那麽個低氣壓的人擺在身邊,亦讓人頭皮發緊,難以下咽。
但這晚不同。
恒寧侯府的大夫人駕臨,所有人都衆星捧月般圍繞着她,宋辭的膳房自然也是。
她邊切着菜,邊如是想到:這也正常,畢竟這是人家的宅院嘛,底下的人盡心竭力為主子做事,理所應當!
不過未宣之于口的,是她自己都搞不清楚的,對陸行川的特殊情愫。
他救了她,而她是他的母親……自然配得上自己對她這般好!
宋辭甚至将珍貴的玉米拿了出來,思來想去制了碗玉米甜羹。
其實玉米和土豆性質一樣,當做糧食直接吃的時候,滋味都是中規中矩,不好不壞。
但若搭配着旁的食材或調味料,做成菜肴,品類将會變得無比豐富。
例如玉米炖排骨,玉米炒三色粒,烤玉米等等……
至于為何會在衆多菜式中,唯獨選中不太出衆的玉米甜羹?
宋辭考慮到陸夫人舟車勞頓,身子疲憊腦仁混沌,食用油膩葷腥或許會反胃。而玉米甜羹清淡溫潤,适宜女子口味,而且煮的軟爛香糯,一抿就碎,還能暖身養胃,可謂是最好的接風餐食。
就那樣費盡心思的忙活半天,滿懷期待地端上桌……
陸夫人起先覺着新奇,問了一嘴。在得知是宋辭特意熬制的以後,立刻失了興趣,半口都未動。
就連知曉整桌菜式都是出自宋辭之手時……她胃口倒是極佳,整場進用了許多,可嘴上偏要半陰半陽明裏暗裏的貶低挑刺。
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這夜宋辭雖然沒上桌,但架不住人多口雜。
傳言一陣風兒似得傳入她的耳朵裏,直逼得她控制不住在衆人面前紅了眼圈,為防掉淚難堪,直接找了個借口奪門而出。
一路跑到門廊,她扶着雕花柱大口大口喘着氣。
外面很冷,風透着刺骨的寒意。宋辭吹了會風,明顯感覺到周身暖意正在被抽離。
她縮縮肩膀,擡頭去看漆黑透淨的夜,與璀璨閃爍的星。
有那麽恍惚的一瞬間,她質問自己,為什麽要這樣做?真的值得嗎?
自己原本生活的好好的,莫名來到了這個世界。
這裏到底是真實的還是虛幻的尚未可知,或許她經歷的這一切,到最後一睜眼,發現只是一場夢境……
她找不到哪裏是起源,不知道何處是盡頭,她從始至終都找不到屬于她的真實感……
可,如今卻會因為本不真實的人和事,如此悲傷難過。
多可笑啊。
“阿嚏!”她重重打了個噴嚏,小獸一樣瑟縮成一團。
突然覺得好孤獨……
這時,一件厚實溫暖,夾雜着獨有氣息的華貴外袍從後面披了過來。
宋辭詫異地轉身……
一對身處暗夜,卻不沉寂于暗夜的,深邃的眼眸直直落入她的視線當中。
那其中,清晰可見的印着她的倒影。
有她,且只有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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